第三回 兵败穷极落荒松岗库 恩将仇报谋杀功高将
刘统勋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才见是傅恒,只见他穿着月白实地纱袍,套着件玫瑰紫宁绸巴图鲁背心,脚蹬黑市布千层底软鞋,剃得黢青的头后甩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三十六七的人了,仍旧双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气中带着儒雅,令人一见忘俗。刘统勋见他行礼,忙着拱手还礼,笑道:“六爷好逍遥!部里事繁,我们又不同值,见面自然就少了……六爷的养生之道得便也给我传授传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轻了,看去好像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翩翩佳公子呢!”
“不要。”
“我的养生之道你学不来!”傅恒一把扯了刘统勋联袂而入,吩咐老王头:“福康安带你儿子吃过早点就出去了,看回来没有,叫他到花园射靶子练布库,然后照例回书房读书!”这才又对刘统勋笑说:“你是个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务一无所好,又整日价批公文下火签,拿人捉贼坐堂断案,和汪洋大盗贼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么能学我呢?你来得正好,和亲王五爷、庄老亲王还有一帮子朋友,都趁着过节放假来我这讨酒吃呢!咱们索性一乐子!”
“要不要稍歇息一下,吃过饭洗漱过再——”
他这一说,刘统勋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我是有事来领教呢!讷相发来奏捷折子,军事我又不懂,怕皇上问话难回……”傅恒笑道:“皇上这会子还在天坛,籍耕下来怕要午过了,回来总得进了膳才能见你吧?这不是军情有变的急报,你甭犯嘀咕,且松泛一时,一点事也误不了你的……”说着便听西花厅里云拍铿然,一个男声捏着嗓子唱:
“万岁爷和娘娘刚刚启动銮驾,先祭天坛,再到先农坛籍耕,午时才得回来呢!”
“这我都想到了。”张广泗叹道:“莎罗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岗。这真是个人物!你该思量,绕道成都,再到川西南传这个将令,就是没有阻难,也得一个月。这两路军知道我们被困,敢不敢来救?他们要是索饷,四川藩库供应不供应?别看这些武官,扯皮的本领大着呢!”讷亲点点头,说道:“四川藩台金辉是我的门生,我垮了,他也要失势,不能不勉力成全。一个月就一个月,让送粮来的民夫悄悄带出将令,由金辉发过去。总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嘛!”张广泗道:“莎罗奔难对付,更难的是无法向圣上交待。天威不测啊!……”
乾隆身边十三个大太监。贴身的五个,卜孝、卜义、卜礼、卜智和卜信在内殿侍候起居;外廊八个,王孝、王悌、王忠、王信、王礼、王义、王廉、王耻专管内外奔走,随行传呼一应事务。这位王耻排在最末,却因伶俐解人,言语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隆任用。当下王耻答着刘统勋的话,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记着当值的军机大臣,说过端阳节的,算不小的节气,既不能回家,叫赏的米粽、蒸糕、雄黄酒、芷术酒糟。主子娘娘听说是您刘延清大人当值,说您素来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苏合香酒,加赐一碟子宫点——怕着米粽您克化不了——还有槟榔包儿麝香袋,紫金活络丹,就赏了这大一包叫我送过来。我的爷!张老相国当了四十年宰相,也没有这个体面呢!”
张广泗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讷亲似的,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许久才道:“军事……军事还有什么议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着朝廷来锁拿就是了……”讷亲看了吴雄鸿一眼,说道:“吴师爷,把门关上,你到外边守着,不要人打扰。”回坐了旁边又一个安乐椅,隔几侧身说道:“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军已经瘫痪,这我知道。但军事的事,我想了许久,并不是毫无指望。假如西南两路推进金川,我们能固守,莎罗奔仍旧难逃厄运。现在最难的是将令传不过去,金川并没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被捣,立时战局就要翻转过来。”
刘统勋听乾隆不在大内,原本回身要走的,见说这话,忙又躬身站定,聆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热。待王耻说完,颤着手捋下马蹄袖跪地谢恩,说道:“刘统勋何德何能?受主子主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这把老骨头报效君恩……”起身又道:“烦请公公把赏赐物件送军机处。我去一趟傅相府,回头就进去给皇上请安奏事。”说罢,径自出景运门,从东华门出宫,向侍卫处借了一匹马,也不带从人,加鞭直奔鲜花深处胡同西街,来见军机大臣傅恒。
“我先见见广泗。”
脸霞宜笑,几度惜春宵。翠锦银泥,十二青楼拂袖招。杏花梢,暖破寒消……
“在粮库账房——游击以上弁佑还有二十一个,都在议事厅集合,等着讷相……”
一个嗲声嗲气的男腔假嗓子插问:“樱桃姐,你看陌上游郎,好不娇俊!”那位捏着嗓子的又唱:
“平湖公”,讷亲小心地走到他跟前轻声叫道。见他不应,讷亲叹息一声,说道:“大家心情一样,现在我不怨你,你也不要怨我。从军政两头,都要有个计较,还要向朝廷有个交待。”
待到傅恒门首,踏石下马,刘统勋掏出怀表看时,刚到巳时正牌。他是常来走动的大臣,门政老王头早已迎出来,恭恭敬敬过来,哈腰打千儿行礼,吩咐“给爷的马遛遛,喂点料水”!对刘统勋道:“老奴才陪爷进去。我们老爷夜来还说起来着,延清老爷公子中了进士,得便儿要设个席面贺贺……”刘统勋听他絮絮叨叨,随着往西花厅而来,是时万里晴爽,骄阳似火,但见满院修篁森森浓绿似染,夹道花篱斑驳陆离,洁净得纤尘不染的卵石甬道,被树影花阴遮得几乎不见阳光,石上苔藓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绿瓦粉墙、亭榭阁房俱都隐在烟柳老木婆娑之中。刘统勋刚从骄阳蒸地里奔马而来,一身燥汗顿时化尽。一路进来,逶迤行间,但闻树阴间鸟声啾啾,草中虫鸣唧唧,月季、石榴,还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清芬弥漫,真是说不出的适意受用。刘统勋心中不禁慨叹:到底是侯门国戚、簪缨世勋之家,穷措大寒窗十年,就是做到极品之官,哪里讨这份富贵?正自胡思乱想,一个总角小童带着个人从月洞门迎了出来,一见面便笑道:
张广泗颓坐在东壁一张安乐椅上。零乱不堪的屋子只有两楹,破账本子、散了珠的算盘子儿,瓦砚、烂笔头都丢在地下,一片狼藉不堪。张广泗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枯瘦的手支着膝,头深埋在臂间,一头蓬乱的苍发都在丝丝颤抖,完全是个垮掉的人。听着有人进来,他连动都没动。
“延清公,总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你好稀客!”
讷亲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兆惠和海兰察休息一下,然后到议事厅。今晚要会议军政。”说着,和吴雄鸿一道去了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