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兵败穷极落荒松岗库 恩将仇报谋杀功高将
“大局已定,莎罗奔已赢!”海兰察苦笑道:“昨夜刷经寺已经沦入敌手。我点库中一千骑兵一千步军连夜去救,在刷经寺西三十里铺和潦清的藏兵接战,打了一阵,他们人实在太多,几次都冲不过去。中午,莎罗奔亲自出阵喊话,说刷经寺已经落入他手。我不相信,又向前冲杀一阵,看见刷经寺里真的挂满了藏兵的鹰旗,率兵后退,他们倒没有阻挡追杀,待到离松岗四五里,又遭伏击,是狙击中堂的藏兵从北路截过去的。大约没有接到莎罗奔的将令。倒是这一阵打得凶险,我们的马都被砍伤了,步行一路杀回松岗……”他眼中迸出泪花,“妈的个屄!我——我海兰察几时吃过这亏!”
他学着哭灵做派,丢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众人无不听得哈哈大笑。刘统勋心里有事的人,笑了一阵,对傅恒使个眼色,道声“得罪”辞出西花厅。傅恒便也跟着出来,带着他到小书房坐定。
讷亲腾地红了脸,过来要看海兰察的伤势,海兰察却护住了。他和兆惠不同,天性里带着佻脱,再生气也面带微笑。讷亲碰了软钉子,讪讪地缩回手,咽着唾沫道:“未及关照你……我是心里急着大局。”
“六爷,”刘统勋一坐下便从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递给傅恒,“你看看讷相和张广泗的折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可又不懂军事。皇上现在先农坛,待会子下来,立马就得奏上去,怕问起来回不出话去,所以偷空出来讨个教。”傅恒笑着接过来,一边说:“你出来走走也好,乐一乐子,这会子气色就比来时好些——”一头就看奏章。看着,傅恒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边全神贯注盯着折本,缓缓起身从书柜顶上取下一卷地图,一只手熟练地展开了,一时看折本,一时眯着眼看地图。良久,手软软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语。刘统勋觉得天渐渐热起来,揩汗问道:“如何?”
“讷相,”兆惠板下了脸,咬着牙,强忍着肚里的无名火,说道:“你不看看海兰察带着伤?他也是打了一夜?”
“我叫桑措的。奉莎罗奔大故扎,大清莎罗奔金川宣慰使的命令,向天使致意。”
刘统勋瞧着眼前繁华热闹场景,忽然想起讷亲张广泗诸人还在烟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里一沉。纪昀从外解手回来,见他怔怔地,问道:“你好像有心事?”刘统勋不愿扫大家的兴,笑道:“我不大懂戏,没头没尾的又听不明白。倒是词牌调儿偶尔还听听——你们只管乐子,甭管我,一会儿我就得走了。”他原是随口敷衍,不料却挠着了弘昼痒处,把手中的象板递给弘春,说道:“拿着——你们几个奏《望江南》!延清可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子。他要听什么,咱们下海的先尽着他。我唱词儿算是一绝呢!”刘统勋只好皱眉一笑,笙箫丝弦声一起,听这位亲王唱道:
……讷亲带着不到三千残兵败将,踉跄返回松岗,已是半夜时分。恰这夜月色明亮,银辉遍地。举目望去,黑沉沉乌鸦鸦的松岗下边从东寨门向北,牛皮帐篷一座挨一座望不到边,都是一色簇新。在水银泻地般的月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片石砌的坟场。想了想,讷亲料知是莎罗奔笑纳了从青河刚运到刷经寺,未及分发更换的新帐篷,只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远处巡逻的藏兵见大队人马开到寨门前,举起牛角号“呜”地长鸣一声,藏营四周立刻便相互呼应,一个老藏人带着四五个随从,高腰皮靴踩得吱吱作响走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关,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欹金带枕,春江深闭木兰船,烟渚远相连……
讷亲早已饥肠辘辘,看看那肉,有点勉强地拈起一块。
傅恒目光离开了地图,望着院外刺目的阳光地,手指轻点地图,笃定地说道:“假的!打了大败仗了!”刘统勋还要细问,傅恒却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递牌子一道进去,一路说吧!”遂又叫过小王头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刘统勋一同出府。
海兰察也已看见讷亲和兆惠在瞭自己,远远便下了马,一边向这边走来,口中吩咐,“给这里弟兄们分肉——”便过来给讷亲施礼。他也是两眼通红,熬得脸发瘀,左臂上不知中箭还是刀伤,缠着绷带,粗得袖子都放不下来。待给讷亲行过礼,兆惠刚问了句“你的胳膊——”便被讷亲打断了,“松岗那边怎么样?张广泗现在哪里?刷经寺呢?”
“好好好!”纪昀鼓掌起身大笑,“不过都是前人之作,没有新意儿!那年五爷‘活出丧’,尊府门政纪纲王秃子,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我在旁边听,竟天然的是《望江南》词牌!此刻唱出来岂不得趣?”
“您打断的就是他这句话。”海兰察道,“他说,刷经寺到成都六百里粮道,他管三百,四川巡抚管三百。由他的兵给我们运粮,每人每天四两。别说被藏兵围困,一个耗子也走不出去传令,就是传到,等援兵到,饿也饿死我们了!”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指着牛肉道:“这不是‘借’来之食,是李侍尧运来的。您还是将就用点吧……”
大家听了都是粲然一笑。这位和亲王待人,最是机敏干练随和旷达的,处事却常不循情理,另有一份乖张荒唐。活脱脱精绷健壮的个人,已经四次给自己办丧事,充了“死人”却据案大嚼供果。纪昀指的就是这事了。当下弘昼便笑道:“那个杀才癞痢狗头,还哭出《望江南》来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回去我赏他!”纪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样地枯皱了脸,学着哭丧模样稽颡捶胸顿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讷亲皱眉听着,没有理会他骂娘,说道:“莎罗奔都讲些什么?松岗周围已经被他们占领,你们怎么能赤手空拳到这里来?”“他说张广泗没有死,也没有降,已经落入他手。”海兰察伤心地抹着眼泪,“还说……没有想到讷相……这么不禁打——原来准备会兵在松岗再堵截讷相的,实在可怜您……就免了,还说要放路让张广泗逃回松岗,说松岗里留的粮食够我们吃一阵子……还说等您回松岗,要和您见见……还说——”“够了!”讷亲烦躁地打断海兰察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海兰察顽劣无礼,和兆惠一样瞧不起自己,一口一个的“还说”,似乎在复述莎罗奔的话,都带着他自己刻骨的挖苦。讷亲见兵士送来牛肉,一把推开了,说道:“这是莎罗奔给我的嗟来之食,我不吃!这样的话,我要收兵回下寨,命西路军南路军齐进金川,在这里合兵再战!”
我的爷。“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儿)上没注名,阎王急叫判官禀:正在吃香供——呃儿……我的爷,‘死’得忒张慌!里宾外客都不接,装裹买幡自家忙……呃儿!——没处敲竹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