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多情帝娱情戏宫娥 慈严父慈严教慧子
“蜇驴蜂?”
“张广泗是奉旨襄助讷亲,戴罪立功的人。也要视军情结果再定。王法无亲,差使办砸了,无论是谁,都要按规矩办理。”
“真的!我去那边花圃子里捉蝴蝶,叫什么蜇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说那是叫蜇驴蜂给蜇着了!”
“张广泗呢?”
傅恒仔细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蜇驴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风趣!”众人听了都不禁失笑,棠儿更笑得弯倒了腰,连老王头也不禁莞尔。傅恒拍拍小吉保的头,站起身来兀自笑容未敛,说道:“好小子,伶俐!往后就在你三个爷的书房里磨墨捧砚,给你一份月例!日后长大,好给你小主子卖命!”又对棠儿道:“赏他点紫金活络丹,拔拔毒,就消肿了。”说着就掏出怀表来看。
“你个老货!”傅恒笑道:“我说呢,一夜也不见小七子,原来竟跪了一夜规矩——带我到你院里去!”说罢便向北,又往东踅,走过一带葡萄架搭起的门洞,周匝牵牛花攀篱笆墙,便是老王头的院子了。傅恒一进院子便惊住了:只见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饭的石桌边,桌上放着个小碟子,还剩着些点心果子。小七子媳妇蹲在丈夫身边,用小匙喂丈夫喝水。那个惹祸的小毛猴子还有两个姐姐都可在十岁八岁间,一边一个站在小七子身边,用小手轻轻挡着父亲头上那块砖。看见爷爷带着家主主母进院,那小猴子“哇”地一声号啕大哭,爬跪到傅恒脚前,双手抱住他的腿,一边哭一边哀乞:“老爷,呜……我再不敢了,我长大了……爷爷听您的话,叫饶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纪,嘶声恸哭,傅恒心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棠儿也是心里猛地一沉,竟亲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头顶那块青砖。
傅恒一肚子心事回到府邸,下轿时府里府外已是一片灯火辉耀。十几个道台知府在门政候见厅里正等得发急,听一声“老爷回府了”的高叫,都一窝蜂拥出来,噼里啪啦马蹄袖子打得一片响,乱哄哄都来请安。傅恒尽自烦躁,看了看,都是预先写信约过的,而且里头没有一个是自己门下奴才或门生,发不得脾气,遂强笑道:“叫诸位老兄久等了!原说今日放假,可以好生谈谈的,万岁爷召见议事,这早晚才得回来。今晚兄弟还有奉旨急办的事,不敢委屈老兄们久等。且请回步,明晚再来,实在得罪了。”又问:“用过晚饭了没有?”这些人哪敢说“没吃”,胡乱答应着都说“我们吃过了,请中堂自便……”打千儿辞了出去。傅恒虚送两步便踅回身来,一边向西花厅走,一边吩咐老王头:“叫你媳妇儿进去禀夫人,我回来了。今晚要在书房里熬夜,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做完夜课,不必过来请安。”
“老爷太太恩典,饶了你,怎么连头也不磕?”老王头的声音也有些发哽,却仍旧脸色铁青,训斥儿子道:“就挺得拴驴橛子似的!”小七子双泪齐流,双手撑着,趴伏在地下碰了三下头——原来顶了一夜砖,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时活泛不起来。“罢了吧,老王头。”棠儿说道:“杀人不过头落地。毛猴儿还是个吃屎娃娃,不懂事开导他几巴掌就是了,就忍得这么狠心!”
傅恒自承乾宫退出来,没有立即回府。径与刘统勋同至军机处商计款列条陈的事。皇帝交待的旨意多,刘统勋是个极认真的人,傅恒在这些事上也从不马虎。把乾隆随口指示的圣谕,一条一条分列归口,工部、户部、刑部、吏部、兵部、礼部当该承当的,都推敲了文字,写出征集条陈策论的方略和奖励办法,直到宫门下锁,一声递一声“小心灯火——下千两!”的吆呼声传起,傅恒才离开军机处。可远远回头看时,窗上仍然映着刘统勋一杯茶、一枝笔、一动不动地伏在案上的身影。
老王头长叹一声,已是老泪纵横,躬身说道:“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规矩。老爷一夜一夜地熬,不是为了当个名臣?我们当奴才的,自然也要思量着当个‘名奴’不是?”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见“名奴”这词,要笑,心里发热,又笑不出来。却听老王头又道:“我们老爷是总揽天下的宰相,管着文武百官,打过黑查山,又几次打山东响马,吓得贼人一听老爷的名儿就散窝儿,老爷是个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当奴才的得给主子长脸……”
“现在军情不明,还说不到处置讷亲的事。儿子已下旨命他收复刷经寺。”
棠儿知道他要上朝,回头瞥见福康安捧着一叠子书信站在院外甬道上等候,因吩咐道:“小七子今儿歇一天吧。老王叫他们备轿。吉保就跟你们三爷,呆会叫他过去磕头——他着实还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错儿——老王听着了?”
“你预备怎么处置?”
“是……”
听乾隆说是讷亲在金川失事,满殿宫人顿时色变,连太后也是一怔。讷亲的曾祖额亦都就是她的从叔祖,贵妃钮祜禄氏的父亲,和讷亲共一个祖父,其实是并不远的亲戚,素来进宫请安都不回避的,眷属更是往来弥密。如今讷亲损兵折将困守松岗这份凶险且不论,将来追究罪名,太后和贵妃脸上都无光彩。顿了许久,太后才问道:
“人有一念,天必从之。母亲这样最好!”乾隆眼见太后郁郁不乐,虽然自己心里也是不快,仍打起精神,满面笑容抚慰:“今儿大节下,我们娘母子不说这些了,还说南巡的事。金那边已经递了折子,南京、苏、杭、扬州的行宫都打整好了,那景致母后一去准会迷住了。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是半点不假,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都丹垩粉饰得一崭儿新……”他突然想起,为修行宫,内务府竟花去了五百万两银子,比当初造行宫用银子还多出一倍。不知多少龌龊官儿从中大捞一手……顿时大扫了兴头。因见太后面带微笑,惺忪着眼勉强在听,便道:“老佛爷……乏了,儿子侍候您回宫去吧……”
“长得满精灵嘛!”傅恒没有理会老王头的长篇大论,俯下身摸着小猴子的总角小辫,问小七子:“几岁了?起了大名没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脸上泪痕未尽,赔笑道:“已经掉狗牙,八岁了,每日拧绳搅劲没一刻安静,都叫他小猴子,没有官名。”傅恒端详着小猴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灵,去掉撒野这一条,就越是好样的奴才,你爷爷侍候了老太爷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个少爷,轮到你,是我儿子手里使唤的。好生做,将来有官做!”摸着头上鼓起的一个包,又问:“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还是自己碰的了?”
太后嗫嚅了一下没有再问。乾隆也觉得方才对话太僵滞,换了笑脸温声说道:“老佛爷的心思儿子再明白不过。早年在雍和宫读书,儿子就和讷亲一处厮守,他国语<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学得好,常常一道儿去海子边看日出日落,对国语。我两人的唱和诗词都集成了一大本……”他的语调变得十分沉重:“他做到军机大臣,不为着昔年藩邸里和儿子的私情,是他办差勤苦用心、清廉公忠。但儿子与他这份多年私交,也是耿耿难忘……母亲!怎样处置他,是日后的事,只告诉母亲一句,治这么大天下,管亿万斯百姓,不能因私废公,更不能没有制度规矩。儿子盼他平安的心和母亲是一样的……”太后听了默然良久,无声叹息一下,苦笑着说道:“娘家人出事,我和钮祜禄氏也没什么体面。大家盼他平安吧!明儿我们都去大觉寺进香,求神佛保佑早日平定金川,讷亲旗开得胜……”
小吉保用肮脏的小手摸着额角一块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着傅恒,讷讷说道:“这是爹夜个儿打的……还有这里——您摸的这个包是叫蜇驴蜂给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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