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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道不同斗法上清观 情无计钱衡挪官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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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观就在街北镇外约半里许,离玄武湖也不过二里。这里早先康熙年间是水师营房圈了的一座庙。后来靖海侯施琅带水师攻台湾调走了军队,营房因年久失修败坏了。庙却留了下来。从这里向南看,是乌沉沉一片镇子,刮风时玄武湖的波涛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向南便是六朝金粉之地石头城,向北却是扬子江。

“步虚道兄。”易瑛许久才道:“贫道易瑛稽首!”旁边站着的胡印中,也是道装打扮,见步虚不言语,便道:“步虚道长,这就是我们紫云观住持道长易瑛。昨晚来见,我已经说过,今日又让曹氏介绍,想见一见姚秦大仙师,务请道长接引。”

“他们怕我跑了啊!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钱度笑着起身,端了茶一饮而尽,“人都说蒙古人憨直,不藏心术,我看你精明得很呐!”道尔吉也笑着起身相送。钱度刚走出藩司衙门仪门,正在踌躇要不要去见尹继善,突然一乘四人抬官轿在石狮子旁停下。一个官员哈腰出来,只见他头戴蓝色明玻璃顶子,身着孔雀补服,雪白的马蹄袖里子向外翻着,一张白净面皮上嵌着黑豆似两只小眼睛,留着两绺蝌蚪胡子,走起路来脚如飘风又轻又快。钱度眼睛一亮,失口叫道:“这不是侍尧么?!”

一时道人俱各散去,偌大的三清宝殿立时显得空落落一片岑寂。步虚自在蒲团上打坐,默会元神周天,以心会意,以意会神,瞑目搜求内丹要道。他明知易瑛等五六个人已经入殿,却浑如不觉。

李侍尧一怔,见是钱度,也是眼睛一亮,说道:“老衡!怎么你还留在南京?邸报都出了,叫你进京述职,另行委任呢!”钱度道:“哪有另行委任的话?我见见皇上,还回云南去。”李侍尧笑道:“‘另行委任’是我说的。我消息比你灵,你要去刑部当侍郎,和刘统勋一个锅里搅勺子了。”“刑部!”钱度顿时目瞪口呆,“从前放出的信儿,不是去户部嘛!”李侍尧嘻嘻笑道:“刑部是法司衙门,要论身分,比‘财神’部还略强些。”

此刻,步虚回到观中,徒弟们还在做晚课,钟磬激扬钹鼓叮咚,徒子徒孙几百人都盘膝坐着诵经。步虚见有几十个信民还在三清座像前跪着;知是求药的,遂向三清像一揖,从神架上取下一叠小纸包儿,亲自一一分发给众人,说道:“今日来者都有缘,这是昨天就请神赐的,拿回去服了就好——王小七儿,明晚背你爹来,我亲自再瞧瞧。”众人接药磕头各自散去。步虚又吩咐道士们:“各自回房静坐,守庚申,今夜有天露,是三清降临赐琼浆,各人用盘子祈赐吧!”

“天道即是水德,循河而行不出堤岸。”步虚说道:“天道亦是火德。水循河渠,火存金鼎勿使泛滥,水火既济,然后道成。”遂口内微吟:

“皇上叫傅相给我写信,叫我即刻到热河见驾述职。”钱度颓然落座,眼神中带着慌张和怅惘,用粗重的声气说道,“看来是再也不能往后拖了,这违旨的罪承当不起啊!”

“什么叫天道?”

曹鸨儿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抽抽搭搭向隅而泣,掏出撒花绢子只是拭泪。钱度勉强笑道:“你这是何必。几个月我就又回来了。你要愿意呢就跟我去云南,把这里的摊子散了它。你不想去,我这次进京见着张中堂、傅六爷说说,他们一句话,我就能调到金陵来当南京道。我也舍不得你呀!”说着便抚摸曹氏肩头,曹氏脸一偏又转过身去,如诉如泣说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是自叹命苦……我打六岁就进了这火坑,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儿?老鸨儿养活我,也打我骂我叫我接客;我当了老鸨儿,也打骂下头。不接客,在这行院行里能站得住脚么?十六岁上我就留心,想找个好人家早早从良……可来这院子里的有几个是好的?有良心的,没有钱赎我,有钱的又没良心,谁敢靠他?好容易自己也熬成个鸨儿,能自主了,人却老了,更不敢想从良嫁人。说句至诚话,我二十四岁当上这里的‘妈妈’,就再也没叫男人沾我的身子。左审右看,就是你钱爷……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人的模样平常,却聪明能干,待人良善……可偏又是个做官的!如今委身给你,我真是什么都舍得,可又怕你将来扔了我。如今,我已有了你的骨血,小四十的人了,你可叫我怎么着?钱爷……”她的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扑身入怀说道:“你得给我做主!还有那个金莲……也有了……你亲眼见我们这些日子不接客,还不为了你得个儿子?你是个男人,给我们撂句话,现在堕胎也来得及……”话未说完,那个叫赛金莲的女子已闯了进来,一语不发,坐下就陪泪。

“自然即是天道。”

钱度无声透了一口气。李侍尧说得对,刑部国家政治机枢,要论名声身分,尊贵清严,确比户部好。但他一向是理财的,管钱用钱还是户部来得。守着个铜矿,位分自然不及侍郎,但经常调铜运钱,像曹鸨儿这点子事,只要含含糊糊透个口风,下司不言声就弥补了。思量一阵子,钱度蹙眉叹道:“怎么叫我去刑部?真不可思议……”

易瑛一干人早先与飘高大道长有过交往:自然知道姚秦出教自立门户。但当时的姚秦,不过是飘高跟前的执拂使者,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相貌。这次兵败来投,由曹鸨儿牵线,想“请见当年姚秦道友”。曹鸨儿就是勾通联络这件事,才遇上钱度的。

“这就叫天心不测!”李侍尧道:“我陛辞时皇上和我说了多半个时辰的话,他说,他跟圣祖听过政,又跟世宗理政,见过无计其数的臣子,有些看着极好的,却不中用;有些老迈无力的,偏没人能替,只得顶着做事;有些皇帝千方百计想提拔的,或出罣误,或犯错当黜,或丁忧,或病,总不能如愿。所以下头看着皇帝处置事情似乎随心所欲,其实也一样的呕心沥血。一样的不得已儿。你大约也是不得已用到刑部了。”钱度一脑门子心思不在这上头。想想李侍尧是个有胆子敢担待的人,遂笑道:“我也正有不得已的事儿,见了你,正好!”遂将对道尔吉说的,又对李侍尧说了,“——看来我走,你就是铜政司使。从运来的钱里腾挪一万五千贯,回头我再补给司里。你看成不成?这样,我就不用看南京这些官儿的脸了。”说罢便看李侍尧,不想李侍尧连想也没想就说:“这是芝麻大的事,值得看他们脸子!他们那边船没卸,你写个条子撂这里,我写个条子你去提钱!”一把扯住了钱度进了总督衙门那门房,要了纸笔各写字据。

这位步虚便是当年在山西驮驮峰被飘高逐出红阳教(白莲教之支流)的小姚秦。他游历过大江南北十七省,走遍了白山黑水、天涯海角,最后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为什么选这里做他的天理教总堂,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北方离北京太近,两广福建离北京又太远,这里龙盘虎踞,人文荟萃,是个风云鼓荡之地。这里富人多,穷人更多,稍有饥馑,四邻各省的灾民就像潮水一样涌入江苏,涌进金陵,传教极为方便。他天分极高,几年潜心精研《万神圭旨》、《奇门遁甲》、《道藏》、《黄庭》一类书,道术已远过当年龙虎山的贾士芳,却不露锋芒,只以“平常心,平常人”面目济世救人,传布天理,收纳徒众。即使偶尔演法,也只有三五个徒弟得见,且严令不得在民众中炫耀。因此,上至总督尹继善,下到陋巷居民,都只知道他叫“步虚”,懂命相,会风鉴,能医术,是个行善济贫的有道之士,谁也料不到他曾是白莲教的护法尊者,待时而动的“巨寇”。

钱度连午饭也没吃,忙着到码头提钱,又用车运到钱庄兑了银子,按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但其时市价银贱钱贵,一千二百文就兑一两,除了一万银子,钱度竟还凭空落手三千贯,一切立时都显得富富余余。钱度一头高兴,一头又隐隐后悔:怪不得铜政司里人都抢着跑外运差使,原来这么肥,早知如此早打主意,何至于今日捉襟见肘?——一切安排停当,方到尹继善那里辞行。尹继善仍十分殷勤,说了一车恭喜荣升的话,留饭留酒,一直送出仪门,再三嘱咐珍重,并说:“明儿不亲送,叫老范他们代为致意。”钱度又回驿馆吩咐打点行装装船,直到半夜才到凤彩楼。

“这么着,你们别哭,一哭我心就乱了。”钱度本就心烦意乱,被这一声声娇啼更弄得六神不宁,思量了一阵,下了决心,“我这会子去见见道尔吉,先从藩库拆兑一万银子。我虽管着铜山,其实不是邓通,钱都是皇上的。这些年倒是当师爷时攒有不到两万银子,腾挪一下,先照顾你们这头。你们两个跟着我从良,其余的人一概不留,全部遣散回去,把这楼卖了,在南京买处宅子住下。我进京回来,带你们回家乡去拜拜祠堂,就正而八经是我钱家的人了。这么着可成?”说着便取出一张两千两的庄票递给曹鸨儿,笑道:“前头去了的芸芸给了一千五百两,这两千留着你们置些行头。我每年五千两的俸,又是干净官儿,只有这些了。要是从良,就得有个过日子的心。还像原来那样花销,我就养活不住你们了。”曹鸨儿二人推让了半日,只接了五百两,那钱度自然感慨,匆匆离了凤彩楼。

“什么是自然道?”易瑛问道。

钱度赶到总督衙门,立刻和尹继善的钱粮师爷接洽,又到藩司衙门向道尔吉交割差使,顺便又提及借款的事。钱度满以为这点区区小事,一提便成的,不料道尔吉竟皱起了眉头,叹着气道:“我俩的交情,别说一万,再多一点我也敢。但元长给我有手令,无论在宁过往官员,挪动库银一两都要经范时捷手批,连他自己也在内。我写了条子库里也要驳回,这里通省没人敢和元长打这个马虎眼儿。不好办呢!”钱度笑道:“老范那里还不好说?我这就去见他。”

步虚这才缓缓开目,扫视了一眼易瑛身后的雷剑等四姊妹,叹息一声道:“不要误我清修,我亦不误你们的事。我确实不认识你们说的姚秦道长。修道以清净为本,金丹大道不在鼎炉之中。道兄你们是性情中人,不是我道门法缘弟子。易瑛,唉……我已久闻大名,是术能通神之人,一味在红尘中打滚,何如早日归正?”易瑛一直在用元神试图与步虚通会,但意念功力发出,再三袭扰,步虚不拒不应,浑然与普通人无异,难以感应,便以为他是全真道派,笑了笑坐下说道:“全真以性命修养为本,只是为了自己长生,究竟于世人有什么益处?”步虚只是摇头,说道:“我不是全真道门。无论何种道派,若倚仗术法,终是入了旁门。我是自然门,随遇而安,物外无求,取水到渠成之义,循乎天理顺乎人情,以此善缘济世,永与红尘无涉。”

“你还不晓得老范啊。”道尔吉笑道:“那是尹继善的一把锁。你看他不修边幅嘻嘻哈哈,办起正经事半点也不含糊。他先头当顺天府尹,连先帝爷都顶过,又得老怡亲王赏识,地道一个铁头猢狲。别去惹他没趣,上回高国舅想借三千,说北京已经兑出,半个月就能还钱。你猜范时捷怎么说?——‘兑来你再用吧!这钱都是从老百姓骨头里熬出来的油,给你还风流债?’碰得高恒大红脸。你做什么要一万银子,这个数目他一听就恼了,还借给你?”钱度的脸红得像红布一样,支吾道:“有个亲戚要捐官,过去又有恩情,我不好推辞。”他顿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说道:“这么着吧,不借公款了,我借德胜钱庄一万,请老道做个保人。如何?”道尔吉道:“这个使得。不过,我也是快离任的人了,有信儿从内廷传来,傅六爷要调我去跟岳东美老军门当副将,我只能保钱庄能寻着你,不然钱庄也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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