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天的行程
十二点半,当我看到加玛明显偏离了一直伸向西南方向的主路,拐向正南面的一条斜径,便一下子明白快要到了!心里一阵狂喜。又问加玛是不是到了,她笑而不语。然而,这条小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每当我们沿着它穿过旷野,走上旷野尽头的沙梁,看到沙梁另一边又是一大片空茫的大地,脚下小路仍在大地中央寂静地延伸……备感疲惫。
这一天走得最远,也最累。因为加玛看我头一天那么能干,今天几乎把赶骆驼的事全交给了我……
骑马是个苦差事。若只是骑在马背上好端端地坐着——那样的“骑”谁都会。可若是还得赶牛赶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缰绳,脚不停踢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的话,骑一天马下来,骨头全散了。浑身像被揍了一顿似的。
当我烦躁又愤怒地把这群家伙再次集中起来赶向前方沙丘,一上到高处,惊然发现沙丘另一面是一小块黑色的土地!还看到加玛正在下马!她扭头冲我用汉语大喊:“‘到了’李娟!今天的‘到了’!明天的不走啦!明天的明天也不走啦!”
又说:“爸爸妈妈,要坐汽车来啦!”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的出升。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驼队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漫无尽头的跋涉,已经把它接受为今后的命运,全然不知这是最后一天了。
今天羊群和驼队分离得格外早。上午八点半,队伍开始进入真正的沙漠时,羊群就停留了下来。看来它们今天要吃个饱了。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视野里东一座、西一座,远远近近耸立着洁净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头两天白茫茫的途经之地,这边的雪地越发斑驳、稀薄。气温也高了一些。
在中午的跋涉中,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是我独自一人牵着骆驼前进。当时加玛去追赶远远逃离的散骆驼了,分手时对我说:“路上走!要沿着路走啊!”我望着眼下茫茫大地,很是心虚。但为了让她放心,满口答应了。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半。
这时开始下雪,并刮起了大风。给负重骆驼卸下行李后,顾不上收拾,我们就坐在风雪中的行李堆上啃起了干馕(我们的日常食物,微微发酵的面团烘烤而成,比面包硬,可储存较长时间不易变质),深深感受着“停止”的幸福。虽然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得管理畜群,收拾住处,准备晚餐……但是已经“到了”啊!好像永远“到了”一样。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网格状的木栅栏,可折叠收缩,用作毡房的墙壁,毡房类似蒙古包。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圆筒状的大毡套,套在鞋子和裤腿外,一直裹到膝盖处,又胖又圆,虽然保暖效果好,走路却不太方便。
比起戈壁滩上的路,沙漠里的路非常模糊。加上又进入了别人的牧场,牲畜脚印纷乱,小路纵横交错,看得人头昏……才开始我还辛苦地辨认痕迹最重、蹄印最多的小径,勒着缰绳左拐右拐地择之前行。后来干脆放弃了,松开缰绳,随着马儿自己走。果然,它比我在行多了。经过一大片枯草地后,我与驼队就来到了一条非常明显的大道上。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同一片大地啊。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离得比较近,算是搬家次数非常少的了。我给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又坚强的心……
这几天,一到下午,我总是频频问加玛:“到了吗?”用的是汉语。
才开始她并不知“到了”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法解释。后来问得多了,又见我一到驻地就欢呼“到了!”,她才有所领悟。当我再问这个问题时,她会用汉语回答:“不是‘到了’。”或:“‘到了’的有。”——前者意为:还早。后者: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