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地下的家
隔壁地窝子原来的主人休牧多年,他家地窝子也空了许多个冬天,快塌了一半了,境况更惨。但人的意愿使之又重新敞开,重新稳当地支撑起一方温暖整齐的空间。
哪怕生活在如此局促的地坑中,生活也绝不能马虎。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出发时还特意把九岁的女儿获得的“新学年进步奖”的小奖状带在身边,收拾好房子后,将其端正地贴在一进门右手边挂钟下的醒目位置。这样一来,前来做客的人们就会知道这家还有个优秀的女儿。虽然在荒野中,客人少得可怜。
新什别克家的木门内侧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极大的汉字:“太谢谢呢!”署名也是汉字,稍小一些:“夏衣玛尔旦·孜亚。”夏衣玛尔旦是谁呢?他在感谢谁呢?似乎这是他离开前的一句留言,留给所有经过这片沙漠,误入这片沙窝子,而没有破坏这个房间的人。
曾经作为孩子的夏衣玛尔旦已经长大了吧?他的家庭远离了羊群,他也永远离开了冬窝子,把这个曾经珍爱过的家抛弃在了沙漠深处。他的丰茂拥挤的童年,他的强盛有力的成长,他的浓墨重彩的欢喜悲伤……全无踪影,只剩这两行汉字。歪歪扭扭,仍富于希望。
沙窝子东面沙丘最高处立着一座好几米高的三脚铁架。居麻说是去年夏天勘探石油的工程队立在这里的,大约是底下有石油的标志。那些野外工作人员经过茫茫大地来到这里,取样测量,立下架子。不知他们离开前会不会也来地窝子边瞅几眼,为之惊奇或叹息?无论如何,他们没有破坏这两个脆弱的房子。
走下通道,一进门,得跳下一尺多高的台阶。门对面就是床榻,房间有多长,床榻就有多长。床三面抵墙,两米多宽,上面铺了几面图案热闹的旧花毡和旧地毯。这是我们日常起居、待客和休息的主要场所。靠床的三面墙上挂着壁毯和漂亮柔软的布料,使房间显得体面而温馨。这也是加玛布置的,嫂子和居麻丝毫没有插手。年轻姑娘就该做这些事情,并且做这些事情时,会得到充分的尊重,没人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加玛心灵手巧,欢乐热情,竭尽所能地美化我们的家。哪怕一只废弃的塑料酱油瓶她也舍不得扔弃——她将瓶顶截去,做成一个筷筒。并且哪怕是如此简陋的筷筒,她也费尽心思地修饰——她把筷筒上端边缘剪成了锯齿状。
说实在的,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家时,并不抱太大信心。
那是南下跋涉的最后一天。之前和散骆驼们斗智斗勇了五六个小时,气得我两眼喷火,嗓子都喊哑了。加玛牵着驼队越走越远,并又一次消失在一道沙梁的背后——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我急于追上大部队,根本没想到已经到地方了。那时我刚把东边的三峰骆驼追回正道,又去阻击西面的两峰,而正前方的一峰正鬼鬼祟祟往后看,准备瞅空子开溜。我已经筋疲力尽,膝盖、腰胯和大腿内侧因马匹奔跑被颠得疼痛难忍,但仍强撑着打马奔突,骂骂咧咧。当我赶着最后两峰降伏的骆驼登上那道沙梁顶端时,一眼看到下方的驼队停了下来!加玛已经下马了,站在那里收拾骆驼缰绳……一时我喜极欲泣!从此再也不用赶骆驼了,不用早起赶路了,不用天天露宿野地了,我们到了!
眼下是一块突兀的黑色沙窝子,有一个旧年的粪墙羊圈和三个低矮破旧的地窝子(其中一个是牛棚)。我们将在这儿展开整整一个冬天的生活。
地窝子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也不敢动,蜷缩在冬天的缝隙里,看起来窘迫、寒酸,但其实是宽容又有力的。它不但是人的居所,也是小虫子们的栖身地。哪怕在最冷的日子里,苍蝇、屎壳郎和蜘蛛仍围绕着我们频繁活动,隐秘的角落里更是爬虫和小飞虫的天下。这个温暖的洞穴庇护了多少寒冬里幸存的生命啊。
我身手敏捷地自个儿下了马(穿得太厚,之前都得让人扶),牵着马(此地没马桩)就往地窝子前凑,却只看到门框和窗洞歪七拱八,木门破烂开裂,通向地窝子的狭窄通道被两侧坍塌的沙堆堵得结结实实。而另一个地窝子门边的羊粪墙塌了一半,里面黑乎乎的,天窗也塌了,入口处的台阶下积满流沙……情形凄凉极了。这算是个什么家啊!连我的马都很不满意,只探头看了一眼就立刻偏过脸去。
可两天之后就大不一样了。男人们像摆弄玩具一样,三下两下就修好了所有的破损之处。还在巴掌大的天窗上蒙了一张新的塑料布,房间顿时亮堂起来。门上的裂缝用碎毡片补好,门框下塌空的地方重新填补整齐。居麻和嫂子赶着骆驼去北面很远的地方驮来了几袋土(我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土,全是沙子地),和成泥,把破碎的炉基糊得光溜溜的。干这些活儿时的居麻看上去认真而耐心,和头天醉酒时的丑态判若两人。
花毡铺开,壁毯挂上。加玛又给一切露在外面的物什披上绣着花的盖头——被垛、衣物、小铁皮箱、电瓶、音箱(插卡或U盘的播放器)……于是一切都羞羞答答、温情脉脉地统一了风格。
一天居麻干完牛棚的活回家时,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脏兮兮的塑料钟,说在老牛棚里捡到的(那牛棚十年前曾是另一家牧人的地窝子)。他耐心地将其擦洗干净,又找我要了一节旧电池(为省去充电的麻烦,我特意带了一个使用五号电池的数码相机和一堆电池进入冬窝子。因为天气冷,特费电池,没几天就得换一轮。旧电池虽然不能带动相机了,但是维持闹钟、遥控器或者儿童玩具之类的小电器的运行还是绰绰有余的),装上一看,果然能走。他很高兴,说:“这是牛的表!既然牛不要了,那我们就要吧!”于是我们都叫它“牛表”。此后它一直被端正地摆放在音箱上,和房间里任何物件相比都毫不逊色。总之,这个家的功能和外观迅速完善起来了。
连我们的马也喜欢上了我们的地窝子,每天一回家就堵在门口不走。它知道从这里面走出的人最富裕——他们有一种神奇的口袋,装着好吃得不得了的玉米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