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宰
不久后吃肉时,居麻带领大家做的餐前巴塔也是如此作风,飞快地说了一句话,嘎嘣一下就完了。
那么羊听到了吗?羊谅解了吗?这是一个被宰杀者看着长大的生命。宰杀它的人,曾亲手把它从春牧场上的胎盘旁拾起,小心装进准备已久的温暖的毡袋,再小心系在马鞍后带回家……宰杀它的人,曾漫山遍野带着它四处寻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当它迷路时,冒着雨把它找回……曾一次又一次给它抹灭虱的药水,处理发炎的伤口……寒冷季节到来之前,领它去往开阔暖和的南方旷野……这些羊都记得吗?宰杀它的人,又能有什么仇恨和恶意呢?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
我喜欢的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姐姐提到过,宰羊之前的那句巴塔大致意思是: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
话说冬宰第一天,一宰完马就开始拾掇马肉。血放完后,男人们从蹄部开始剥皮。剥到马肚子时,胡尔马西用拳头在马皮和皮下脂肪之间一拳一拳地砸,使马皮完整地剥离马的身体。然后他摊开马皮,把整个马身子堆在上面分解。这样,从宰杀到分卸,马肉始终不与异物接触。可直接下锅,不用额外清洗。
新什别克兄弟俩清理内脏,两个女人去远处洗肠子肚子。居麻和嫂子把大块的马腿肉抬进毡房,悬挂在房架子上拆卸。地窝子里,加玛为大家准备饭菜,把热乎乎的新鲜肉块切了一大盆。我呢,就到处打打下手喽。
我们安定后的第一件大事是收拾羊圈,第二件大事就是冬宰。
居麻说:今年的冬宰,我们家要宰三只绵羊,隔壁要宰一匹二龄小母马。
又说:宰一匹马,差不多也等于宰三四只羊吧!
冬宰是每户牧民入冬前的重大战备行动。在接下来漫长的整个冬天里,以及再接下来的整个春天和大半个夏天里,香喷喷的风干肉食是贫瘠生活的最大安慰。就算是已经定居在城市里了,有许多哈萨克家庭至今仍保持着这个传统。他们在入冬时,仍会购买活畜宰杀储备过冬。为此家家户户除了冰箱外,都会置办大冰柜(早年是拴根绳子挂在窗户外冻着,现在物业不同意)。冬宰那段时间,在每一个住宅小区的绿化带边,宰杀后的羊被悬挂在公用运动器材上,剥皮、卸肉块、清理内脏,再用喷枪烧剥羊头羊蹄……这些情景内地人可能会难以理解,本地人早已司空见惯。
选择在这样的时节大规模宰杀牲畜真是再合理不过了。首先气温一天冷似一天,可以安全贮存;其次羊群刚从夏秋牧场出来不久,掉膘情况不严重;最后嘛……这是我的想法:冬天漫长,牧场贫瘠,正好省下几只羊的口粮。
打下手我不反对。但他们总安排我干一些血淋淋的事情——握住剥了皮的马蹄啊,扯内脏啊,抠马皮下的肋骨啊,运送肉块啊……而刚宰杀的牲畜内脏还是滚烫的,还有生命的热量,握在手里似乎还在痉挛,加之鲜血四溢……我很不情愿,又无法拒绝。
多亏小婴儿喀拉哈西醒来后哭得惊天动地,大家又安排我去带孩子……没过一会儿我又宁可去干那些血淋淋的活儿。唉,带小孩子真是比什么都累。你一哄,她就笑,你一停,她就哭。我得跟猴子一样不停地上蹿下跳才能稳住她的情绪。不晓得萨依娜平时怎么带的,显然没我这么折腾。
半岁多的女婴喀拉哈西是个好孩子,她似乎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无论哭得多么悲惨,只要一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就立刻止住哭泣拍手大笑。大人们的异常忙碌总是意味着中午和晚上的盛宴与欢乐。
虽然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结束是很难受的事,我还是准备好了勇气。可是,眼看就要开始宰了,加玛却拉着我一起去背雪!真是急死人……而且雪又装得过多,压得我差点儿站不起来。等我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地翻过重重沙丘,扛着雪走向家中时,远远看到马已经倒下了!急得扔了雪袋就跑。跑到近前,血已经放干净了。马平静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好在总算赶上了第二天的宰羊。
那么多羊,捉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选择。依我看,逮着哪只算哪只。羊群显得比平时更为惊恐、警惕,好像看出了这次不像是被抓去抹“灭虱灵”那么简单。那个倒霉蛋都已经就擒了仍不肯消停,上蹿下跳,叫得撕心裂肺。居麻紧紧揪着它脖子两侧的毛把它拖到地窝子前的空地上,再吩咐我把洗手壶拎来。然后他掰开羊的嘴,让我提着壶往它嘴里灌了一口水。他解释说,这只羊今天还没有“吃饭”呢。
——原来,不能让它空腹而死,不能让它的灵魂太委屈……可是,就喂了点水,也太象征性了吧?也太好打发了……
接下来开始做“巴塔<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巴塔也做得极其迅速,半句话不到就结束了,开始抽刀子……也跟打发一样。我都懒得问他说的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