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羊的冬天
这个中分头看上去萎靡不振,摸起来肋骨历历。居麻说白天里看到它虚弱得走路都走不稳当了,但我们打着手电筒仔细查看,又没发现有外伤,可能只是太虚弱了。于是我们决定让它“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从此,我们的地窝子又多了一个成员。
我们把它的窝安排在床头的柱子下,还挖回了一袋干粪土,为它铺了一床厚“褥子”。每天还给它加病号餐——玉米粒。尽管如此,它一点儿也不能习惯此种待遇。每天晚归时,面对我们的邀请总是竭力抗争,不屈不挠。我和嫂子辛苦地抬了三天。到第四天,嫂子大怒,将其拦腰一抱,往背后一甩,硬是把它扛回了地窝子。到第五天,她干脆一手握一只羊后蹄,像推独轮车一样把它推回了家。
羊是柔弱的,但它的倔强不次于强悍的牛或骆驼。这个中分头不仅竭力拒绝跟我们回家,还拒绝热火炉和玉米粒,总是远远缩在角落里,显得孤独又恐慌。它不吃不喝,一整夜卧在天窗下,下巴搁在床沿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一有动静就全身僵硬,准备抵抗。每天居麻和嫂子都得搏斗一般地往它嘴里塞半碗玉米粒。有几次甚至喂我们自己的粮食——碎麦子。夫妻俩一人强行掰开它的嘴,一人塞玉米粒,然后再强捏着它的上下唇不让往外吐。可它偏就有那个本事,喂多少吐多少,糟蹋了不少粮食。气得嫂子打了它好几耳光。居麻也生气地说:“看来活不了了,该它死!”又说:“我们一家人一天的粮食没有了!”——半碗碎麦子能熬一大锅麦子粥呢。
嫂子又试着给它喂盐,还是不肯吃,弄得粪地上全是盐粒。真不晓得它到底怎么了,哪有羊不吃盐的?
尽管善意不被接受,很让人伤心,大家还是没有放弃它。每天羊群晚归时,大家总是在星空下耐心地寻找它,总是得找很长时间(能在三百多只极其相似的羊里把它找出来,依我看真是个奇迹)。若是阴天,还得打着手电筒找。而那些天正过着寒流,总是那么冷……
居麻的意思是:在这样的荒野里、这样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话,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牧人的冬天艰辛寂寞,羊的冬天同样漫长难捱。从十二月到次年三四月间,每一天,每一个清晨,羊群准时出发,在荒野中四处徘徊,寻食枯草。离开后的空羊圈尚存羊久卧后的余温,潮湿而温热,在冷空气中蒸腾着白茫茫的水汽。
羊不在的白天里,总是若有若无地洒着微微的碎雪粒。总是阴天,总是只可见朦胧的太阳。
羊群晚归的傍晚,我和嫂子一次又一次冒着大雪爬上沙丘,长久向东方张望。眼下世界昏暗迷蒙,细微传来的吆喝声怎么听都像幻听。许久后,骆驼从那个方向出现在视野中,向我们的沙窝子奔跑而来。夜渐渐深了,雪越下越大,铺在羊圈里的塑料布早已撤去,改铺在新什别克家敞开的牛棚顶上,于是羊圈里的雪渐渐积起……但羊群还是不见踪影。地窝子那边传来哭声,小婴儿喀拉哈西独自醒来了。但新什别克一家正在赶牛、系骆驼,忙乱不已,无暇顾及。终于,到五点半时,嫂子最先看到了什么,她招呼我一起下了沙丘向东走去。我边走边想:还好下着雪,就算迷路了还能顺着脚印回来吧?可再一想:雪这么大,会不会盖住脚印?……夜比荒野还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惧甚于被“凶猛”的事物吞噬……但这时,我一眼看到了羊群——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个浑身盖满大雪,耸动在暗夜中。不知它们之前经历过什么,这么沉默。
每天出发前,居麻总会在满当当的羊圈里挤来挤去,观察大家的状态。若又发现一只羊嘴部结满厚厚的黄疮,便用指甲生生抠去那黄疮的痂壳,露出鲜肉,再叫我端来盐水浇洗……总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张嘴弄得血淋淋的,滴着血,走在羊群中特扎眼。天又这么冷……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这样做不对,却不能阻止。毕竟他放了一辈子羊,可能是经验之举吧。
我便建议在这个中分头身上做个记号,比如用喷漆在背上抹几笔,一定醒目多了。但大家不予采纳。直到第二天下了大雪,羊群披满厚厚的雪被回来,这才明白……
于是我又建议在羊脖子上系一大团红布或花布。嫂子思忖了一下,这回倒采纳了。她在毡房杂物堆里翻了半天,却只翻出一条孩子们小时候用过的红领巾……给羊系上后,羊立刻肃容,成为光荣的少先队员。
一个礼拜之后,我们的少先队员总算适应了这个奇怪而温暖的地方,敢在地窝子里四处走动参观了。每个角落都又嗅又拱地研究一番。后来还敢靠近人,还嗅我的手,啃我的脚。但就是坚决不吃高级粮食玉米。岂有此理!别的羊要是能有一丁点玉米吃,保准高兴得哈哈大笑。
我问:“是不是嗓子眼长疙瘩了?吞不下去?”
在特别冷的日子里,居麻就拎着洗手壶在羊群中东找西找,不时捉一只羊骑在胯下,掰着它的脑袋浇水。我问他在干什么。回答:给羊“刷牙”。这种话当然不能信,得靠自己观察。我便认真地观察,结果发现是在边灌水边喂药片。他这才承认是在给羊治“感冒”。我又问怎么才能看出哪只羊感冒了。他说:“流鼻水,打喷嚏。”当然,这种话也不能信,但又实在观察不出。
至于给羊抹灭虱灵……也不知从何判断。我见他大都涂在羊背上,有一些则涂在肚子上,大约根据羊毛的凌乱形状来判断有虫的部位吧?羊哪里痒了,自己会在圈墙上蹭来蹭去。唉,这么冷的天,羊毛就像一床厚被褥,虱子们想必都过得很舒服,又暖和又有得吃喝。
对我这个外人来说,羊的生命多么微弱痛苦。羊的灾难那么多:长途跋涉,寒冷,饥饿,病痛……但千百年来,羊还是生存了下来。我们看到的情景大多是羊群充满希望地经过大地。就不说那些痛苦了——那是生命的必经之途吧。
况且羊的命运又如此圆满地嵌合在眼前的自然中——羊多像植物啊,在春天里生发,夏天里繁茂,在秋天留下种子,又以整个冬天收藏着这枚种子,孕育、等待……赶着羊群走在荒野里,想到它们大多数都有孕在身,想到这些都是平静充实的母亲,便觉得这个冬天真是意义深远。
一天居麻放羊回来,却没有急于下马回家取暖。他在一旁勒马守着我们赶羊入圈。后来,他指着队伍最后一只走得拖拖拉拉、留着中分头的褐色大羊羔说:“就是这个,快不行了,带回家看看吧。”于是我和嫂子一人抓起它的两条腿,把它倒过来抬进了我们的地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