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居麻
到了晚上,在野地里冻了一整天的居麻铁青着脸回来,一声不吭,一碗接一碗喝茶。等喝饱了,终于暖和过来了,这才长舒一口气。然后让我给他拿来镜子,举着左顾右盼半天,最后满意道:“嗯,还是那么漂亮!还是一个小伙子嘛!”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传统的弹唱歌手,擅长即兴表演。
等老汉回来,疲惫地坐到餐布前,她特地把它端正地摆在他面前。老汉盯着这个巨无霸油饼愣了半天神。缓过劲后,双手握起油饼,像握着方向盘一样,左右扭动,嘴里“呜呜呜呜!嘀嘀叭叭!”了半天——这个老汉一直梦想拥有一辆汽车。
每当居麻轮值时,我就盼望时间快快过去,让他赶紧结束这一轮工作,好好地休息几天。可真等到他休息了……又再次盼望时间快快过去,还是让这家伙继续去放羊好了……唉,他不放羊时,真是烦死人了。不但天天欺负猫,给我们三个找麻烦、寻是非,还管不完的闲事。连我们煮个面条也要在旁边指手画脚一番。凡事瞎操心,大约是聪明人的通病吧。
聪明又心高,能干又自负。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生活中会有什么样的乐趣呢?说不清楚。因为他同时又是善良温和、易于柔软的。很多很多时候,看到他突然而至的快乐,心里一动,会很难受,又立刻随之一同欢喜起来。
早茶时我正在折叠干净衣服(洗完后在外面冻成了冰壳子,硬邦邦地挂了半个月,好容易才被大风吹干),他突然倾身过来,抓过一件就想穿。嫂子眼明手快,一把夺去,坚决不让穿。这是件夏天才买的新衣服呢,又刚洗净晾干,反复穿的话太毁衣服了。于是两人各持一端,拉来扯去,都不放手。
僵持不下,嫂子只好去帮他翻找另一件干净的旧夹克。他这才很不情愿地松手,放弃这件最体面的军便装。然后一边穿夹克,一边不停唠叨:“不给我好衣服穿,哼,我今天下午早早地就把羊赶回家!……如果明天还不给,我明天中午就把羊赶回家!……要是别人问我为啥回家这么早,我就说老婆子不给我好衣服穿!哎,穿成这样,这么脏,怎么好意思在外面转来转去,让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好!只好早早回家……然后大家都说居麻的老婆子是个懒婆子……”穿上后,我一看,这件夹克不但破旧,还短了一截,还太瘦了。果然很不体面。
其实平日里居麻比谁都喜欢小猫。吃肉时,总是不顾大家的反对,大块大块地给小猫削肉。喝茶时,他常常吩咐嫂子给猫的小碗里也倒一些牛奶,而冬天里牛奶那么珍贵……甚至有天晚上,我还发现猫在他被窝里睡觉。
总之,没事干时的居麻,把所有靴子都补好又擦亮后的居麻,把所有变形的锅盖都敲打回原状后的居麻,实在讨厌极了。不但惹我们心烦,他自己恐怕也不好受。一会儿骚扰这个,一会儿招惹那个。然后沉重地哀叹:没事做,也不行啊!……然后大睡一觉。醒来后,喝茶,吃阿司匹林,继续惹是生非。
睡醒了,吃饱了,没酒喝,又闲着,并且没人听他说话,偏偏喀拉哈西又睡午觉了——那时的居麻倍加寂寞。他便一个人慢慢登上东北面的沙丘,站在最高处,站在明亮广阔的天光下,久久遥望羊群的所在的方向,长时间一动不动。
虽然都是牧羊人,但居麻对待牲畜远比隔壁的新什别克兄弟更谨慎体贴。他密切观察每一头羊的状态,一旦有生病的迹象就赶紧从羊群里拖出来仔细查看。体弱的羊带回地窝子“住院”,生寄生虫的及时抹药。天气降温时,赶紧给怕冷的山羊盖有顶的暖圈……而新什别克家呢,都零下四十度了,他家的牛棚还是敞顶的。
而且居麻放羊时,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让羊慢慢地吃好。而隔壁家呢,太阳才刚下山,羊群就在沙窝子一公里外徘徊了。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居麻还是如愿以偿地换上了那件新衣服。他高兴坏了,大声说:“这个才好嘛,穿上嘛,就跟毛主席一样嘛!”
我说:“整天放羊,穿给谁看?”
他用唱歌一般的调子说:“给绵羊看!给山羊看!它们看了都说:‘咦,这是谁?不像昨天那个人了嘛。’然后都围过来看。再也不到处乱走了。让它们干啥它们就干啥。吃完草就回家。听话得很,听话得很!”
我和嫂子都笑了。
清晨,我赶着小牛往北面走。半公里后,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戴着红脖套,皮大衣敞开,特意显露出新衣服的居麻骑在马上大声地喊着:“一、一、一二一!……”命令马踢正步前进。经过我时,拐向小牛,快乐地替我把它们赶向荒野深处,让我少走一公里多路。
平时的居麻嬉皮笑脸,惹是生非,可一到干活时立刻令人肃然起敬。他人高力气大,在每一次邻里联合协作的大项劳动里都是主要劳力。大家全围着他帮衬打杂。只要他不说休息,谁也不好意思回家喝茶。附近牧场谁家若要挖新地窝子,都会邀请他前去帮忙。
一天,轮休的居麻修好分解牛头时砍坏的菜刀、屉锅的锅耳和刚穿坏的一双靴子后,百无聊赖,开始整理陈年账单。我凑过去一看,全是别人打给他的欠条。有一部分是汉字写的,内容有某年夏天帮某人代牧二十五只羊,某年秋天牧闲时在阿克哈拉的水库工地上平地基,同年秋天帮油葵种植大户敲葵花籽……真是个勤快人啊,一闲下来就想方设法揽活赚钱。正感慨着,突然发现一张欠条有问题,竟给少算了一百一十九块钱,赶紧指出。居麻非常高兴,一边感谢我帮了大忙,一边骂那个家伙缺德:“朋友也骗!”
其实居麻这样高壮的身材并不适合长年的剧烈劳动。不到五十岁,踝关节和膝关节就撑不住了,一变天,就嚷嚷浑身疼。每天都把阿司匹林当饭吃,看得人心惊肉跳。头疼更是隔三岔五的事,常常半夜疼醒起来吃药。当他无言地往嫂子跟前一坐,头一低,嫂子就心领神会地帮他揉起脖子来。看来颈椎也大有问题。
尤其是轮值放羊那几天,每天回到家里,他疼得上床都抬不起腿来。
对此,嫂子唯一能为他做到的似乎只有将每天的晚饭尽可能准备得丰盛些。在炸油饼时,还会心血来潮地炸一个超大号圆饼,比其他油饼足足大了六七倍。她说:“这个,给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