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隔壁一家
在我们抵达这片荒野的第三个礼拜,胡尔马西这家伙消失了。此后长达半个月不见人影。于是隔壁家更显单薄,日常生活更是忙碌沉重。在绣花的时间之外,萨依娜有绕毛线之类的零碎活,也会带到我家地窝子请我帮忙,还常常请我过去带孩子。
有这么一家邻居也挺好的,除了分担劳动之外,还能有个串门谝闲话的地方。缺个零碎物什了,还能互相借一借。哪家做了好吃的,定会邀另一家分享。怎么着都比一家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荒野中央强多了。但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也会有些邻里纠纷。大多因劳动量的分配引起,说起来各有各的理。无论如何,大致还算和睦。
才开始,嫂子让我去隔壁叫居麻回家吃饭时,我敲开门,只在门口探头进去大喊一声:“哥哥,吃饭了!”就算完成了任务。居麻一回家就指责我:“那么多人都在,你怎么只叫我一个人?要叫的话应该大家一起叫么。他们一听,都不好意思跟过来。”
我问:“我都叫上的话,他们真的过来吃吗?”
他说:“不管人家来不来,也得一起叫上。都住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了嘛。”慨然无比。
男人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外面放羊、找骆驼,干牛棚与羊圈的活。绣花的时间里,大多只有我与萨依娜独处。她的汉语水平还不如嫂子,但乐于对我说这说那。我若听懂了就艰难地回答,听不懂就笑一笑,含糊过去。但她一见我笑了,也会跟着一起笑。我见她笑得比我还厉害,只好笑得比她更厉害。她一见我笑得更厉害了,于是……接下来,我俩较着劲儿地笑啊笑啊。笑到最后简直没法收场。真累。
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只是认真地各做各的事,没有任何交流。有时她绣着绣着,会轻轻地唱起歌来,又甜又糯,像小女孩的嗓音一样。我深深听着,头也不敢抬,怕打扰了这美丽脆弱的声音。
一次,我们全家去隔壁喝茶时,居麻郑重地告诉我,萨依娜是铁匠的女儿——别看她长得瘦弱矮小,什么样的铁器活都能拿得下来!还提醒我要额外注意她家锡制的奶勺和调羹。我将其取在手里仔细地看。谈不上多么精致特别,但的确花了心思,还一圈一圈地敲了简单的装饰纹在上面。
萨依娜冲的茶水倒是相当讲究,还总是放有胡椒和丁香粒(我家只在天气特别冷的时候才会泡这种味道浓烈的茶),牛奶也兑得多,盐味总是刚刚好。她家的馕也总是很新鲜,不像我家的,总是又硬又发酸。她家餐桌上还会出现奶疙瘩和葡萄干。有时还会煮一大碗杏干汤放在餐布中央,碗里放只调羹,大家共同使用这只调羹舀杏干汤喝。
隔壁家的天窗开在地窝子西南侧,下午的阳光在床榻上投出一小方明亮。几乎一二月间所有的下午时光里,我都坐在这方热乎乎的明亮之中,安静地行针走线,长时间一点点扩散着毡片上的色块与线条。那团阳光移动一点,我也挪动一点。一直挪到床榻边再无可挪时,便收工告辞。地窝子太暗了,唯有在那块阳光里才能好好地工作。
等过了一个多月后,当嫂子让我去隔壁家叫扎达(后来进入沙漠的居麻的小儿子)回家吃饭时,居麻就会特别叮嘱了:“只叫扎达一个人啊,其他人不管……”弄得我反倒很不好意思,只好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大喊:“扎达!出来一下!”等他循声出来,并且一直走到跟前了,才悄悄说:“吃饭了……”
她家天窗下有个羊粪块砌成的台子,上面铺着绿色的金丝绒,堆了又高又整齐的被褥,盖着亮晶晶的大纱巾。大狸猫经常蹲在被褥顶端,透过天窗上蒙着的塑料纸,出神地凝望外面模糊的天空。有鸟影紧贴着塑料纸倏然划过时,它就猛地缩回身子,做出欲要扑击的姿势。
每当有牲畜经过,屋顶震动,细细的流沙像小瀑布一样从天窗缝隙处流下来。那时若喀拉哈西醒着,就会扭头痴迷地盯着簌簌流沙,无限艳羡,并一次又一次想要爬过去一探究竟。但那里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世界的尽头。
其他时候里,这个小婴儿总是温柔地“咿咿呀呀”地自语,揪扯猫咪,不厌其烦地命令它站起来。而猫咪总是瞌睡极了,像张空猫皮一样,由着她折腾。
绣花的两个人相向而坐,默默无言,飞针走线。萨依娜干累了,就放下针线,搂起女婴逗弄一阵。萨依娜虽然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但还是很漂亮的。瘦脸,高颧骨,红扑扑的两块红脸团,眼睛又大又美,下巴挺翘。她的丈夫也是五官漂亮的人。小婴儿还谈不上像谁。她的美是生命之初未遭磨损的那种美,侧影深深地起伏,像个卡通形象一样夸张又精致。加玛说,喀拉哈西是“燕子”的意思。
新什别克和年轻的胡尔马西都在家的时候,这个房间仍同样地安静。新什别克总是在睡觉,胡尔马西总是没完没了地玩手机。萨依娜做一会儿针线活,再干一会儿家务活。添粪块,烧热水,洗尿布。喀拉哈西玩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玩。胡尔马西的手机音乐从不见消停地响在地窝子左侧的角落里。这个有些孤僻的小伙子从来只待在那儿,不往床榻右边的世界靠近。右边有厨灶,有喀拉哈西的摇篮,有巨大的毛线袋和盛雪的大锅——那是夫妻俩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