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荒野漫步
当然,这样漫无目的地瞎走总会有迷路的时候。那样的时候总是阴天,没有太阳。唯一的地标是我们沙窝子最高处的假人和与之遥相呼应的大铁架。我每走一段路便扭头看看它们还在不在。可是有那么两次,一回头,却什么也没了。再原地转个圈,本来心里还有点底的方向感顿时大乱。大地起伏,天空森然,四下相似。视野里甚至看不到一匹马或一头牛……那时当然会紧张。先胡乱走一阵,再爬上附近的制高点,穷目四望——却发现那个救命的铁架子居然在相反的方向!看来人的腿真的是一条长一条短,总会不知不觉地在荒野中兜圈子。
进入二月,太阳运行轨道愈渐偏北,白昼悄然延伸,闲暇时间更为漫长。在放羊轮休的日子里,无论居麻还是新什别克,整天发不完的呆,睡不完的觉,憋不完的气闷。百无聊赖的居麻会突然一跃而起,紧紧拥抱住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嫂子,做出久别重逢的激动状,大嚷:“这个老婆子真好,真好啊!……”一面夸张地擂打她的背,打得她快背过气去,咳嗽个不停。总之,无聊至极。
唯有李娟总是愉快而适然,令人惊奇。她奋力劳动,大碗吃饭。早早干完活、吃完饭就消失在四面沙丘后。有好几次居麻忍不住问道:“整天走过来走过去,在干啥呢?”
“玩儿呢。”
“走过来走过去的,有啥好玩的?”
羊群的蹄印往往乱糟糟一大片,轰然碾过雪地。然而从远远的高处看过去,却又是次序井然的缕缕细线,整齐地并行向前。
还有一种动物,不知是什么,蹄印分为四瓣,前面两瓣大,后面两瓣小。走路的情形应该是四平八稳,踱着方步。
鸟的脚印则惊鸿一瞥。鸟更多的时候应该属于天空,却很少在天空中看到它们。
野鼠只剩下脚印,鸟儿只剩下叫声。在荒野的某处,总是突然传来稠密激动的鸟叫声,令人霎时身处森林的清晨。四面穷目,却看不到一只鸟。经常能看到的只有鹰隼之类体态硕大的猛禽,静静停踞沙丘高处,偏着头,以一只眼盯着你一步步靠近。待到足够近时,才扬起巨翅,猛然上升。
除了芨芨草和梭梭柴,我再也认不得这荒野中更多的植物了。但认不得的也只是它们的名字,我深深熟悉它们的模样和姿态。有一种末端无尽卷曲的圆茎草(跟方便面似的),淡青色,我为之取名“缠绵”。还有一种柔软绵薄的长草,我取名为“荡漾”。还有一种草,有着淡红或白色的细枝子,频繁分叉,每一个叉节只有一寸来长,均匀、精致而苦心地四面扭转,我取名为“抒情”。还有一种浅色草,形态是温柔的,却密密长满脆弱的细刺,防备又期待,我取名为“黑暗”。
“就‘走过来走过去’地玩嘛。”
他不解地嗤笑。
因为实在着迷于在这样的大地上无穷无尽地走动,赶小牛便成为我最乐意干的差事(如果它们不和我对着干的话)。因为小牛总是走得慢慢吞吞,我也就慢慢吞吞跟在后面。这样的闲逛会显得我并非无所事事。
在每次结束闲逛回家之前,我会爬到高处四面望望。这样,回到家中就可以告诉家人:“大牛在东北面,骆驼和小牛也都在。”仍然会显得我并非无所事事。
走在满是缠绵草、荡漾草、抒情草和黑暗草的光明大地上,有时会深深庆幸:这样的时间幸亏没有用来织毛衣!
傍晚,陌生的马群在上弦月之下奔腾过旷野。满目枯草,却毫无萧瑟败相。谁说眼下都是死去的植物?它们枝枝叶叶,完完整整,仍以继续生长的姿态逗留在冬天的大冰箱里。
沙滩是浅浅的米黄色,但捧起沙子在夕阳中仔细观察的话,却发现沙粒们其实大都是半透明的粉色和黄色。如果能把每颗沙粒放大一百万倍,那眼下这片荒野该多么晶莹梦幻!
在同样的余晖中,在我们沙窝子东北面沙丘的西侧,我捡到过一个精美坚硬的、完完整整的刺猬壳。它的刺根根挺翘,质地如玉石般细腻润泽,丝毫没有敌意。你感觉不到这是遗骸,这只是温情脉脉的壳蜕。欣赏完毕,端正地放回沙滩上,让它继续宁静地在那里晒太阳。此后每当经过它,就忍不住打个招呼:“你好!”
又想到假如我真的开了商店,在这个悄寂阔大的世界里,此时总会有一个牧人正与他的妻子仔细地商议着一个最恰当的日子。到了那天,他一大早出发,骑马向这边遥遥而来。他盘算着要买的东西以及要说的话,心里又有希望又有寂寞。于是他勒缰缓行,唱起歌来……而我没有开商店,没能与那人有相聚的缘分。只愿他此时正在大地的另一个角落里为另外一些希望而欢喜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