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热合买得罕和努儿赛拉西
阴暗的地窝子里,唯一的光束通过唯一的天窗投放进来。看着热合买得罕亲吻小婴儿的屁股;看着兄妹俩商量着给小婴儿换尿布;看着儿子搂着正在切割牛皮条的父亲,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唱歌;看着小姑娘努滚披着刚洗过的湿头发,蹲在火炉边洗衣服……这些场景动人极了。却不敢拍照,不忍打扰。
男孩十一岁,叫热合买得罕。女孩子九岁,叫努儿赛拉西,我们都昵称为“努滚”。这两个孩子都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赶完羊后,我忍不住就着昏暗的天光给兄妹俩照了几张相,还给他们在相机显示屏上回放了一下。两个孩子兴奋极了,发出惊异的感叹,并低声议论了好久。
第二天,小姑娘一大早就往我们这边的地窝子跑了三次。一次送来一小盘糖果和塔尔糜(形似小米的粗粮),一次来借透明胶带,还有一次来还透明胶带。每次都会小坐一会儿,还总是坐在我旁边,目不转睛地看我,毫不掩饰对我的好奇。我便掏出相机给她拍照。这个姑娘真是漂亮极了!眉目间很是妩媚,微微的笑也如花朵怒放般灿烂。表现得却像个大姑娘,礼貌又矜持。嫂子对她也像对待一个大人一样郑重。两人说这说那,口吻认真又平和。嫂子给她盛了一碗麦子粥,她一喝完就合碗(结束用餐的礼仪,伸出五指挡住碗口,谢绝主人续茶)告辞。虽然留恋我和我的相机,却一分钟也不多留,因为那样不合礼仪。
从此后,我就有了个小跟屁虫。我到哪儿她也到哪儿,连上厕所也紧紧跟着。还多了个生活助理——我缝完花毡,一抽线,她立刻奉上剪刀;我洗手,她赶紧抱着水壶浇水;我背雪,她在后面帮着往上扶;我一出门,就抢上前为我开门。总之千方百计地瞅着每一个空子想为我做些什么,似乎非此不能表达她的情谊。
她总是慢吞吞地喝着茶,默默无语地坐在我旁边。当我起身欲要下床时,才赶紧坐起来,抢先一步为我把床榻下的鞋子摆正——让人很不好意思。往常,替人摆鞋子这种事一般是我来做的。
因一直帮萨依娜绣花毡,每天我会去她家待两个钟头。在我的影响下,小姑娘也对绣花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再说女孩大了,也到了该学习针线的时候了。萨依娜便从煮好的红毡片里挑了一块边角料,用肥皂片画了一个简单的羊角图案,手把手地教了起来。小哥哥在一旁当参谋,妹妹每缝错一针,他就兴奋地指出,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一月上旬一个晴朗的黄昏里,夕阳格外灿烂耀目。哪怕大半个已经落入地平线了,仍不能直视。不像往日,湿润又静谧,像个……以传统的说法,就是像个鸭蛋黄。
我们正打算出去系牛、挤奶,下午出去找骆驼的居麻迎面回来了。这家伙一进地窝子便大发牢骚,说今天的十峰骆驼分别跑向五个方向,害他东南西北中全跑了一圈,冻得够呛!嫂子无从安慰,只好搂过这个可怜人的脑袋,在他脑门上“吧”地亲了一口,就转身做事去了。于是,居麻的全部辛苦立刻被抵消,他喜气洋洋地摘帽子脱外套,上床休息。
就在这时,北面沙丘那边传来了汽车引擎声。这可是大怪事!我们连忙跑出去看。还没走到羊圈那儿,突然看到北面沙梁上的金色阳光中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孩子。他背上扛一个旅行包,手里拖一个跟他一样大的编织袋,孤独地在沙地里蹒跚。正在系牛的萨依娜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上前迎接。我意识到这个冬天里最隆重的大事发生了——孩子们来了!从此,荒野永离寂静。
很快,萨依娜家的小姑娘也出现在沙丘上,穿着耀眼的新衣服和红色的小靴子,也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都快要走不动路了。我赶紧跑上前接过沉甸甸的行李。这女孩漂亮极了,大约七八岁的模样。
紧接着出现在沙丘上的是消失了半个多月的胡尔马西。这家伙也穿戴一新,神气活现。
萨依娜脾气不太好,如果教了半天还不得要领,就开始骂人。于是乎,妈妈骂,哥哥笑,光景好不凄凉。小姑娘虽然很受挫,却始终没放弃,仍坚持了一整个假期。虽然到头来仍是绣得张牙舞爪,好歹总算搞清了行针的逻辑。我觉得孩子小,应该多多鼓励才对,便挑出毡片上绣得还算不错的几针说:“这几个好!”令她更为黯然……原来就那几针不是她绣的……不愧是铁匠的外孙女,很有打铁的潜质。
而李娟的针线活是相当漂亮的,小姑娘为之感叹个不停:“哎呀!漂亮!哎呀!漂亮……”小哥哥显然也很佩服。后来他翻出一件旧外套,扭捏再三,请李娟帮忙缝补。
我一看,之前已经补过很多遍了,而且针脚统统长达一寸。哎,萨依娜这个当妈的,不愧是铁匠的女儿……很快竟得知是小家伙自己补的!因兄妹俩长年生活在寄宿学校,父母不在身边,小小年纪,什么都得自己动手。这个当哥哥的不但要补自己的衣服,还要帮着妹妹补。我不由肃然起敬,于是便帮着认真细密地大补了一遍。可惜萨依娜提供的线是粗毛线,粗得不像话(就是再细十倍,我都嫌它粗),一点也显不出我的好手艺。萨依娜却说,粗了结实。
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是有着三个孩子的女人吧?萨依娜边绣花边不自觉地哼歌。两个孩子渐渐也跟着一起哼。很快,睡醒的新什别克也加入了。全家人的大合唱让地窝子都振动起来。孩子们边唱边跳。小喀拉哈西也激动了,想站起来一起跳,又因站不起来而号啕大哭。她一哭,大家便哄堂大笑。笑得婴儿莫名其妙,只好不哭了,跟着一起笑……相比之下,之前这个家多么冷清啊。冷清得像在深深的井底。
不过,此时热烈的歌唱和欢声笑语也像是在深深的井底。门外黄沙滚滚,寒冷无边。一家人紧紧围绕着小火炉,欢笑着,吵闹着,这欢乐和吵闹多么孤独,孩子们的成长多么专注、无扰。
刚刚结束劳顿的旅程,那男孩就脱去新外套,换上妈妈的胖马夹投入了傍晚的集体劳动,熟门熟路地跟着大家驱赶牲畜。当骆驼靠近羊群时,还发出牧人才会使用的尖厉哨音呵斥之。
赶羊时我俩走在一起。当我询问了他的名字和年龄后,他也羞涩地反问我叫什么名字。获知后,像含着一枚糖一样,轻轻地念了两遍,听得人心头甜甜的。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用的还是汉语!但很快我就知道了他的汉语其实不咋样——接下来一整个冬天里他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无论我回答多少遍,他都无法领会。
这天是新什别克轮值放羊,我前去迎接羊群时,第一时间向他传达了这个好消息。可他却反应淡然,似乎早就知道了似的。没一会儿,那男孩也跟了上来,一同赶羊。分别半年的父子见了面,却只是互相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跟两个交情寻常的男人一样客气。
这时女孩子也跑了出来,仍然穿着漂亮衣服,远远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这是这个冬天以来荒野里最热闹的时刻,虽然两个孩子都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