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热合买得罕和努儿赛拉西
两个孩子都深爱小妹妹喀拉哈西。整天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并因她的开心而更开心。然而比起努滚,热合买得罕表现得更热切些。陪喀拉哈西玩耍时,也更为耐心、细致。要是正在绣花的努滚不小心把剪刀放得离婴儿太近,他会惊叫着冲过去拿起剪刀丢得远远的,并怒斥妹妹。妹妹则抱歉地笑。
这个小伙子每次出门干活前,总会严厉地吩咐妹妹看好小婴儿。而一回到家,脱去寒冷的外套,烤热了双手,才去抱婴儿。陶醉地亲吻她,还含着她的小耳朵轻轻地咬。这个软乎乎的肉团子,这个有着迷人笑容,并总是信任地看着你的小小生命啊……
喀拉哈西是一家的重心,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玩线团和撕书本。如果不让她这么做,她就悲恸地哭。大家只好由着她,把各种线团交给她扯乱,努滚负责重新缠好。再把作业本交给她一页一页地撕,热合买得罕负责粘好。于是乎,这边扯那边缠,这边撕那边粘,其乐融融。
家里有一盒国际象棋,男人们用来赌钱,喀拉哈西用来磨牙,兄妹俩用来互相投掷,还是其乐融融。
而兄妹俩脸上总是伤痕不断。问之,总是好脾气地回答:“喀拉哈西!”再无奈地、毫不计较地微笑。尤其是努滚,那么漂亮的脸蛋,竟被抓了清晰的三道红杠。我便戏称她为“大队长”,她听了顾不上反驳,骄傲地告诉我:她的哥哥是真正的中队长!
再说地窝子光线太暗了,拍出来的照片总跟鬼魂附身似的。打闪光吧,又有小婴儿,眼睛还没发育好,不好闪强光。再说,打了闪光色彩也不漂亮了……便恨恨地想:等我有钱了,换个相机,盘子大的镜头!
因为多了两个学生,再加上文化人李娟的存在,这个家庭陡然增加了学习氛围。父母和小叔叔开始对孩子们的汉语课本大感兴趣,轮流翻读个没完。只要我一登门,大家就纷纷请教各种家庭器具的汉语叫法。在全家人里,学得最快的是萨依娜,其次是热合买得罕,胡尔马西和努滚并列第三,最后才是新什别克。因新什别克大部分时间都得放羊或找骆驼,进步缓慢,大家都表示谅解。总之每人都制订了自己的学习任务,不断背诵,并互相考问。日常交流也汉哈结合,学以致用。
最有意思的是热合买得罕,总是当着我的面大声朗读汉语课本,且尤其中意一句话:“孩子小,不懂事,您看就算了吧!”——整天翻来覆去地练习、背诵、抄写,好像在为将来替两个妹妹求情而做准备。
热合买得罕也是漂亮的孩子,虽然和妹妹比起来,苍白而平凡了些。但这孩子极聪明。萨依娜教努滚编花带子时,他在旁边只看了一会儿就学会了,努滚却怎么也搞不清哪跟哪儿。当脾气火暴的萨依娜教得不耐烦了,弃之不管时,他就赶紧过去救场,手把手继续教。但努滚还是没能学会。
热合买得罕有强烈的责任心,处处表现得自己之于这个家庭必不可少。背雪,背粪,毫不含糊。每个清晨和黄昏,无论天气多么恶劣,他都坚持参与羊圈的清扫和铺垫工作。挥着比自己还高的铁锨,干得像模像样。劳动多么令人理直气壮。
刚刚进入荒野时,两个孩子穿得漂亮极了。没几天,漂亮衣服就全换了下来。小哥哥穿着爸爸的大鞋子,妹妹穿妈妈的大鞋子。另外兄妹俩全都穿着妈妈的旧外套(萨依娜非常娇小)。自己的好衣服和好鞋子嘛,要留着上学时才穿。
才开始努滚只干家务事,不干重活。但两个星期以后,也开始跟着哥哥出去背雪背粪块了。我总是为这小小的兄妹俩背着雪从荒野深处一前一后蹒跚走来的情景所打动。等走到近处,我看到小姑娘的腰背像老人一样深深佝偻着,再有一尺多就贴着地了。经过我时,她一边继续挣扎向前,一边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似乎以此稀释自己的狼狈。她脸蛋僵红,长长的睫毛上结满冰霜。
就算实在扛不动了,小姑娘也不放弃,不求助,拖也要硬拖回家。因为在所有人的观念里,无能于劳动是羞耻的事。于是乎,一大袋牛粪,五分钟拖了十几米,累得大喘气。我赶完牛后赶紧帮忙一起拖——好沉啊,就算是我,也扛不了几步,拖不了多远的。
有了这两个小帮手,别说萨依娜,就连我也轻松极了。既不用对付小牛,也不用清理羊圈了。每天除了背雪,收拾房间,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绣花。很快就完成了这个冬天的第一件作品——一大面黑色软呢上的八团对称的大花和一大圈花边。便特意让小姑娘裹着,在黄昏的雪地里拍了好多照片。她多美啊!
热合买得罕骑着无鞍的白马经过,欣赏了一番妹妹的搔首弄姿,轻蔑一笑,打马走了。我又赶紧对着他的背影拍了几张。
这兄妹俩,男主外,女主内。努滚则负责打扫房间、洗碗、洗尿片,几乎也是整天闲不下来,边干活边不停唱歌。热合买得罕有些害羞内向,努滚却快乐又大方。别看她脑袋不灵光,学习成绩不好,也绣不好花,编不成花带子,却能歌善舞,肯定是班里的文娱积极分子。尤其是唱歌,还能玩点流行音乐里的哭腔。
作为年长者、男性、重体力劳动者之一及较聪明的人,热合买得罕不放过任何一个指使妹妹的机会:“去关紧门!”“剪刀拿来!”“书包放过去!”而妹妹总是无怨无尤地照办,哪怕正处于争执之中,哪怕自己也正忙得不可开交。
同样,作为强势一方,他非常关照妹妹。吃饭时,一听说小牛回来了,刚出锅的炒肉块都顾不上吃,戴上帽子就往外跑(自从热合买得罕来后,李娟赶小牛的任务算是卸任了。而且他可比李娟负责多了)。萨依娜便特意为儿子拨了一大碗肉单独放一边,令妹妹很是觊觎。小伙子回来后,见妹妹馋成那个德行,只吃了一小半就全让给了她,令她欢呼。看她吃得那么高兴,又做出不屑的样子。
兄妹俩偶尔也会有争执,还会用汉语骂架。妹妹说:“笨蛋!”哥哥说:“王八蛋!”——快乐得不得了……
然后两人又一起问我:“笨蛋”和“王八蛋”是什么意思?我呢,本着不欺骗的原则,很无趣地解释如下:笨蛋就是不好的鸡蛋。王八蛋么……碰巧前不久刚翻看了一篇努滚的哈语课文《龟兔赛跑》,便指着上面的乌龟插图说:“这就是‘王八’。”他们“噢”了一声。我又说:“‘王八蛋’就是它的孩子。”他俩又“噢”一声,非常失望——不明白坏掉的鸡蛋和乌龟的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何以用来骂人?于是一下就没劲儿了。再也不这么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