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胡尔马西
可我看他干什么活都不上心。盖个两三个平方的小牛棚,跟磨洋工似的,慢慢吞吞,一盖盖了一礼拜,还盖得四面漏风。要是我,保准两天就盖好了。
而且还常常走亲戚。据说西面牧场有他的两个表兄,每次他一去就两三天没影儿。
居麻说他到那边打牌、赌钱去了。又轻蔑地说:“这样的小伙子,哪里还需要劳动,只需要一个手机就能过日子了!”
但大家又能怪他什么呢。他还那么年轻,又没有爱情,没有财产。
又那么孤独。虽说是和自己的亲兄嫂一起生活,也是寄人篱下啊。当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唱歌说话时,胡尔马西像不存在似的向隅而卧,逮着手机捏啊捏啊。有好几次,还真令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二十二岁的胡尔马西像个影子,飘忽忽地就过来了,飘忽忽地就消失了。话语也飘忽忽的,眼神儿也飘忽忽的,意愿也飘忽忽的。从来没有明朗地出现过一回——除非穿上新衣服的时候。
胡尔马西最大的气息似乎就是音乐,只要一有手机音乐从远及近地传来,那就是胡尔马西过来了。人到哪儿,歌也到哪儿。胡尔马西是热爱音乐的。但是,似乎不只胡尔马西,所有的哈萨克人都热爱音乐……总之,他的手机存储卡里几乎搜罗了所有时下流行的哈语歌。他每天不停地做着两件事:一、玩手机;二、给手机充电。
也因为手机的事,一整个冬天里,他与李娟倒是有不少的交流。他不懂手机上的汉语提示。一旦操作错误,出了问题,就赶紧过来请我帮忙恢复。
这家伙几乎一句汉语也不懂。每当向我交代手机问题出在哪儿时,唯一的办法就是逮着手机按键捏来捏去,嘴里不停“这个,这个,这个……”地嘟囔。而每次我都能令他满意而归。天知道怎么完成沟通的。
我一度想教他学会手机上的那些汉字提示语,但念头一闪就放弃了。看看那些词,什么“个性化”、“情景模式”、“时间格式”……得多高的水平才能翻译成哈语啊。
在寂静的上午茶时光中,胡尔马西总是会突然推门进来,往我家床榻上一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慢吞吞喝完嫂子给他冲的一碗茶,再躺一躺,就告辞了。问他干什么去,回答找骆驼。晚餐时分,这家伙仍常来报到。同样也不说话,吃得也不多,吃完坐一会儿就走。再问他干什么,回答系骆驼。真是寂寞。
有一天深夜,居麻和嫂子去隔壁家喝茶,就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胡尔马西又来了。这回却不是来修手机的,手机音乐也没开。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冲我开口说了一些话。我听了好几遍也没搞清啥意思,又没法装出听懂的样子,只好明说:“我听不懂。”就再不理他了,继续看书写字。
他又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突然指着炉子问我汉语怎么说。得到回答后,又找我要了一页纸,一支笔,用阿拉伯字母认真拼写了出来。然后再问我铁锨怎么说。
接下来,这家伙指这指那,记下了许多日常用具的单词。不但把发音拼写出来,还认真地注明了词意和序号,共有十八个。我很纳闷,怎么突然想起学汉语了?莫非长夜漫漫,借故聊天?可他分明这么郑重。
第二天,当这个小伙子全副武装跟着羊群走进荒野时,才明白……放羊的时间漫长难熬,这家伙想边放羊边学点东西打发时间。那天是他第一次出去放羊。他是寂寞的。
寂寞让人同情,可不好好放羊就让人生气了。这小子每次放羊,才下午三四点,就赶着羊群在附近荒野中徘徊了,探头探脑想回家。而那时牛还没回家呢。居麻气得要死,抗议了一番。从此,隔壁家再不让小伙子放羊了。只让他在家照料大畜,每天找找骆驼,清理羊圈和牛棚,再帮着萨依娜背背雪,打打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