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胡尔马西
另外与之关系较密切的,还有热合买得罕。两人时不时摆开国际象棋切磋一把,棋艺不相上下。看得出,平时他最乐意听热合买得罕说话,暗暗地钦佩他。热合买得罕是聪明的学生,知道许多令牧人们纳罕的知识。他向大家演示过盛着水的纸盒子在蜡烛上烧,却怎么也烧不糊这个令人惊叹的实验。
在喀拉哈西、加玛和热合买得罕之外,胡尔马西还有两个真正的朋友,就是他常常(常常=三次)去做客的西面牧场上的那两个表兄。和胡尔马西一样,这两个年轻人一整个冬天里也频频过来做客(频频=两次),都不嫌路远。这两个小伙子老实巴交,只微笑,不说话。相貌很特别,肤色黑,头发卷,长得跟印度人似的,跟塔吉克人似的,居麻便戏称之为“外国哈萨”。每到相聚时,三个年轻人到哪儿都走在一起,赶羊、找骆驼。或者什么也不干,只在北面沙丘上静静站作一排。
总之,关于胡尔马西,好像就这么多了。我对他所知太少,所以他看起来才像个影子吧?可但凡生命,哪有不强烈的呢?无论怎样,好好坏坏,这小伙子看来都离不开牧场,离不开这样的生活了。否则还能干什么?——不会汉语,又不再是孩子。我希望他很快就能拥有自己的家庭和牛羊,在属于自己的生活里继续铺展生命——不要再这么孤独,这么消沉,这么无所适从了。
有一天我在荒野里走着走着,转过一座沙丘,就迎面遇到了他。只见他胳膊下挟着几只大袋子,一个人去西面沙梁后找雪。打过招呼后,他约我同去。我问远吗,他说远啊。然后就一个人上路了,越走越小。过了很久很久,还在旷野深处慢慢走着,那么倔强。那情景深刻得像是刀锋在皮肤上轻轻划了一下。在那样的时候,胡尔马西才不是虚弱的影子。
当我要为他照张相时,他会说:“等一等。”——从容地从怀里掏出小梳子、小镜子,照一照,梳两下,再照一照,这才面对我的镜头展开笑容。那时的他,也不是影子。
自从我家的电视投入使用后,胡尔马西的夜生活也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几乎每天一系完骆驼就早早过来报到,早早占一个靠近电视机的好位置。看啊,看啊,一直看到画面模糊了,还不肯走;看到节目烂得要死,都没人看了,互相之间开始聊天了,还不肯走;看到我家母子三人横七竖八都睡倒了,还是不走;看到一起陪看的居麻频频拧亮手电筒投向座钟,暗示时间很晚了,还是不走……后来居麻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抱怨了一句。与胡尔马西同来的热合买得罕两兄妹一听,立刻起身告辞。这小子呢,反而躺了下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看……又过了半个小时,当电视画面缩至手心大小时,居麻终于爆发了,站起身啪地拧开电灯,关了电视,才把他轰走。
居麻说,胡尔马西在哥哥家帮牧,不是白干的,一个冬天能赚一匹马或一头牛。将来他的婚事将由父母和他的大哥大嫂操办,不用他自己花钱。
由于还没结婚,虽然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胡尔马西在家庭中的地位仍和小孩子一样。在热合买得罕兄妹俩还没有进入荒野之前,每次吃抓肉都由他负责为大家浇水洗手。一手拎水壶,一手端盆子,来到每一个人面前服务。让这么大的小伙子侍候,让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另外萨依娜想请嫂子共进午茶时,也总是指使他过来传话。
西面牧场上的保拉提和胡尔马西同龄,作为已婚男性和父亲,每次到访总会得到郑重接待。他自若地经过胡尔马西坐进上席,而后者只能坐在角落玩手机。
不知这小子是觉得拘束,还是真的喜欢独处,他总是像孩子那样,从不参与大家的发言。
直到新什别克的两个孩子也来到了冬窝子,胡尔马西的生活才算是添了新内容。从此天天研究兄妹俩的汉语课本,恶补汉语(当然,上次我教给他的十八个单词早就忘了个精光),还不时虚心请教两个孩子。但他的问题总是很幼稚,总令两个孩子大笑,且不屑回答。
无论如何,这家伙的学习态度还是令人赞叹的。一闲下来,就在床榻一角摆开小桌子,捏一小截铅笔头,在一个皱巴巴的小学生作业簿上写啊写啊。仍是老办法:先用阿拉伯字母拼出读音,再标注意义,并打上序号,然后不时温习、默诵。我心里暗想:要是小时候上学时也这么刻苦的话,说不定就是另一种人生了……
不合群的胡尔马西,只在经过喀拉哈西时,才温和地唤一声她的名字。只有喀拉哈西愿意为了这一声呼唤而欣喜大笑。只有喀拉哈西平等地对他,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
除了喀拉哈西,他的另一个重要交流对象是加玛。大约他俩年龄相当,有相近的话题。虽然加玛背后也不怎么待见他,当面还是很客气。两人的交往内容之一就是互换手机存储卡,交换着听歌。
——还在两年前,年轻人串门时,互换的是磁带,这两年就成了存储卡。看来时代真的在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