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宁静 二十二 暮色中
远处,我们高高站在沙丘上的假人像是向这边俯身过来,一面倾听,一面仔细地辨认着我们。
若迎接的是居麻,他话就多了,不停地向我灌输各种放羊的常识。因为他认定我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冬窝子,肯定有原因,肯定是来学放羊的。
他对我说,晚上赶羊回家时,一定要慢慢地走,不能赶得太快。因为羊吃了一天的草,肚子太饱了,跑动起来的话,夜里肚子会受凉。
说完,他飞快地打马向家跑去,留我一个在荒野中慢慢地赶羊。
他跑了几步,又转身强调:“千万不能跑!”——再高歌而去。
我不能形容黄昏的漫长。从夕阳沉甸甸地斜坠在西天时世界的金黄,到太阳完全陷没地平线后世界的清亮,再到星斗浮显并且越来越明亮时世界的越来越幽深——这段时间里,我们做了多少事情啊。喝茶,赶牛,挤奶,给即将归圈的羊群垫“褥子”,准备晚餐。再一遍又一遍爬上北面的沙丘,遥望羊群归来的方向……再远远上前迎接……再慢慢随着羊群回家……
每当我独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看着轻飘飘的圆月越来越坚硬,成为银白锋利的月亮。而这银白的月亮又越来越凝重、深沉,又大又圆,光芒暗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长夜缓慢有力地推上来,地球转过身去,黑暗的水注满世界的水杯……我不能形容黄昏的力量。
对牧人来说,黄昏的意味更丰富浓重吧?他孤独地赶着羊群慢慢走向驻地。一整天都没说话,又冷又饿。星空下,家的方向,有白色炊烟温柔地上升。羊比他更为急切,低着头只管向前走,速度越来越快。如果这时,牧人看到家人远远前来迎接,又该是怎样的轻松和欢喜!他忍不住唱起歌来。
傍晚,在家的人们结束所有工作后,回到地窝子里,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羊群回来的消息。我一个人站在北面沙丘上,向东方张望。远远地,羊群似乎过来了。又等了很久,才清晰地看到它们涌动的身影,约一公里多远。于是赶紧回去报告消息。再回到沙丘上,拔下插在那里的一根长鞭,眼望着羊群,遥遥前去迎接。
翻过了两道低矮的沙丘后,却又看到羊群原地不动地散开了,在暗下去的空气里继续啃草。新什别克骑在马上,静立着一动不动,似乎不忍驱赶正在吃草的羊。于是我也停了下来,远远看着,怕一走过去,令羊们误以为我在催促,就会停止吃草,起身赶路。
时候尚早。单独的一个人,赶着羊群走在单独的月亮之下,翻过最后一道沙丘,前方是单独的夕阳——都说月亮所呈现出来的形状是地球被太阳投射到月球上的阴影造成的。可眼下太阳明明和月亮靠得那么近,而地球在我这边——三者的平面位置明明呈锐角三角形嘛。
而且,等太阳完全落山后,那半弯月亮仍以同样的角度挂在天上,扭也不扭一下……
太阳完全落山了,一尘不染的天空倒扣在大地上。天与地的嵌合之处从青色过渡到红色,再往上是白色,再往上是最后的属于白昼才有的蓝。再往上,是陡然明月,和单独的一颗乔里潘星。
于是走着走着,也忍不住唱起歌来。
有时胡尔马西也会与我同行,一起迎接羊群。漫长一路上,这小子总对我说这说那的,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无可奈何,只好不管他说什么都且答应着,并报以微笑。令他非常满意。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无言前行。
看到我后,新什别克下了马,牵马向我走来,并说出了今天出门放羊后的第一句话:“你好吗,姑娘?”我也赶紧问候他。然后一时无话,两人一起看着暮色里的羊群。
好半天,他才开口说出今天的第二句话:“羊,吃呢!”用的却是汉语。意思是羊还在吃草,再等一等。
然而羊还是被惊扰了,一一抬起头,不安地彼此靠拢,渐渐朝着家的方向挪动。我们俩并排站在沉暗的天光中,仍然无话可说。突然,他用毡筒踢了一脚地上的沙子,问道:“这个汉语怎么说?”我说:“沙子。”他低声默念了一遍。又问我雪和草分别怎么说,再晃了晃手里的马鞭,问我又该怎么说。我一一告诉了他,但知道他未必记得住这么多,也未必真的想学习,只是想说说话而已。刚刚结束了寂寞又冷清的一天啊。
我们各走在羊群一端,随之慢慢向西而去。天色越来越暗,羊群渐渐加快了速度。
突然,他在另一端高声唱起歌来:“每一天啊,每一天!每一天啊!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