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访客(一)
嫂子虽然态度冷淡,礼数却是周到的,并不怠慢客人。一忙完手头的活计,就铺餐布,切新馕,还总会吩咐我去毡房里取一些包尔沙克撒进席间。平时我们自己喝茶时,餐布上不会放这样的好东西。
之前,嫂子一言不发地干活,客人一个挨一个躺床上傻等,那情形是有些尴尬。但茶水奉上后,没一会儿,气氛就起来了。嫂子饶有兴致地问这问那,客人说个不停,一碗接一碗进茶。大家毕竟都是寂寞的。
唉,穿一件浅色外套进入荒野,真是失策!
幸亏这是人均占地四平方公里的冬窝子。一整个冬天下来,能有几个客人上门拜访呢?而且在十二月和一月间,就算有客人,十有八九也只是找骆驼路过此地,顺道喝个茶。算不得正式的拜访,我们也用不着过于郑重地接待。
依我看,找骆驼怕也是一项重要的人际交往。那些前来找骆驼的牧人,进了地窝子,一坐下就不走了,茶一喝就是一两个小时——还找什么骆驼啊?
我们刚刚安定下来时,隔壁新什别克家也跑丢过两峰骆驼。他连着出去找了一个礼拜,跑遍了附近的几个牧场,中间只回来了两三次。每次回家,骆驼没找到,还笑得跟平时一样。不等我们开口,就愉快地说:“没有,还是没有!”
十个客人里有九个都是出来找骆驼的,剩下的那一个肯定是在前去搭车的途中路过此地,或没搭上车,往回赶的途中路过此地。
一天,居麻扯着我的外套严肃地对我说:“这个,是老婆子的衣服,不是姑娘的!”
我低头一看,这件银色亮面的羽绒服正是年轻人的款式啊,不至于多保守吧……
然而他接下来又说:“这么脏!”
……唉,的确……脏透了……
因我只有这一件轻便的厚外套,便坚决不洗。洗了不易干,至少得捱过一个多礼拜没外套穿的艰苦时光。况且嫂子能给我提供的水还不够洗一只袖子。
后者大多是年轻人,鞋子都擦得很亮。有的明显还穿着新鞋,因为鞋底子也是干净的。
他们问候过主人,就一声不吭上床卧倒。正在煮毡片或裁毡子的嫂子继续干自己的活,并没有为之中止手头的工作。在等待茶水的时间里,为消除尴尬,他们要么逗猫玩,要么翻看扔在床边的皱巴巴的旧报纸。
我若是个像样儿的民间调查者,此时应该以长辈的口吻和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离得远吗?干什么来着?”可我总是懒得吭声。
一般来说,年轻的客人都会对我非常好奇。总是直勾勾盯着我看,其目光像被凸透镜聚过焦一样,盯哪儿哪儿烫。大不自在。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便深深地回盯着对方看。很快就轮到对方不自在了,再不好意思看我。
我厚着脸皮说:“洗干净了给谁看?”
居麻说:“我就说嘛,你,老婆子一个样。”
作为一个女性,被人这么说,能不羞愧吗?
穿成这样去赶羊、背雪、拾粪是无所谓的。一旦遇到陌生的骑马人迎面而来,我第一反应就是拐个弯远远错开。若他向我打招呼,就背朝着他,扭过头胡乱答应一下。
如果有客人上门,情形会慌乱很多。但也只需将衣服一脱,卷巴卷巴往被褥堆里一塞,就迅速与之脱离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