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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访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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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次背雪时摔了一跤,把裤子摔破了。因为当时另一条换洗的裤子还没干(晾了一个星期了……),一回到地窝子就赶紧脱下来补。原本一连几天都安安静静的,不巧就那会儿突然来客了。而且来了一长串,鱼贯而入:一个来找骆驼,一个要坐车回乌河,一个去送那个坐车的,还有两个和那个坐车的认识,马上相逢后,顺道过来叙话。

我一边大喊“等一等!”,一边忙不迭穿裤子,针还挂在屁股上。但大家连背过脸去的意思都没有,照旧一个挨一个有条不紊地上床,并冲我哈哈大笑。这件事从此成为李娟的一个经典笑话,居麻逢客就讲,起码讲过五遍。

而我则一直很纳闷,这些推开别人家的门就往里走的人,如果遇到更尴尬的情形又该怎么办……哎,这个问题恐怕只能让主人自己去解决了。所以在荒野里,再怎么隐蔽偏僻的地窝子,都会随时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随时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哪怕一个冬天只有一个客人上门,也会为这一个人保持一整个冬天的整洁。这不仅仅是虚荣,这是尊严,也是尊重。

不知为何,宾主问候过后,一一入席,最初的十分钟往往无语。大家一碗接一碗喝茶,主人也沉默着陪同,好像突然间都那么疲惫……然而,又是突然间,有人提起一个话头,席面顿时活络起来。交谈渐趋热烈,到后来停也停不下来。

哪怕有事前来的客人也是如此。先愣着不说话,喝了二十分钟的茶后,我无意中朝他看了一眼,他这才赶紧说:“你的妈妈,给你带来了一只箱子,在外面放着……”如果我一直不朝他看,他是不是就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出这件事?好像人和人长时间被大片的荒漠分隔开来,陡然见了面,总是很难接上茬。

然而,当那人结束这场巴塔,双手抬起,开始做结束语时,扎达还是迅速跟着抬起手心,并赶紧提醒一旁正在绣花的加玛。这时嫂子也停下手里的活,母子三人一起抬起手,大家以同一个姿势,一起说出最后的那一句“安拉”。这场巴塔算是结束了,竟如此郑重。

那人起身告辞,上马孤独地走了。后来我去找牛时,站在沙丘上,看到他最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北方向。和所有牧民一样,他的马鞍后也拖着长长的皮绳(这是一种软化生皮的土方法)。他将把关于我的消息传到更加遥远广阔的地方。

一天下午,我正在和嫂子一起裁一块黑色平绒布,打算用来包新花毡的四边。突然门开了,“扑通”一声,掉进来一个小男孩。站稳当后,呆呆地看着我们。嫂子笑了,招呼他过来坐,还摸了一块糖给他。小家伙大约四五岁,脸颊黑乎乎的,一声不吭,温柔又腼腆。居麻说他是胡尔马西从西面牧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小亲戚,将在我们的沙窝子里住一段时间。

那天羊回得很晚,大家非常忙乱。我刚系完小牛,就遇到赶羊回来的热合买得罕。这小子一天不见,突然变得好客气,走过来庄重地向我伸出手,还说:“你好。”我很配合地迎上前与他握手。突然,白天里看到的小客人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也轻轻地说:“你好。”我只好也和他握了握手。这种大人一样的行为令小家伙激动不已。接下来赶羊入圈时,出了份大力。他一直跟在大家后面诚惶诚恐地吆喝,并用力拍打站着不走的羊(比他矮不了多少),和大家一同干到最最后才回家。可给冻坏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小孩竟然都七岁了!看上去小得可怜……

更多的人们只是远远地路过我们的沙窝子而已。我们若看到有人影缓缓经过对面的荒野,便站在高处长久眺望。直到那人渐渐远去,一点儿也没有勒转马头的意思,才失望地回家。

更多的访客是邻牧场散放的牲畜。总会有些时候,出了地窝子,一走上地面就吓一大跳——家门口不知何时忽地聚集了二三十峰披红挂彩的骆驼,热闹非凡。

邻牧场的牛群在迷路时也会光临我们的沙窝子。大约因为这里有同类的气息,大约这个羊粪厚积的大沙坑里释放着珍贵的一点点温暖。它们停在羊圈外露宿。清晨,一个个身上披着厚厚的雪被。它们大部分都大腹便便,有孕在身。这个长夜对它们来说一定很难捱吧?陌生,又寒冷。不过无论如何,总比搁浅在漫漫荒原的正中央安心多了。

平时光临我家地窝子的就只有新什别克和胡尔马西两兄弟了。胡尔马西几乎每天晚上的晚餐时分都会来一次,打探或传递一些消息,顺便喝一碗面汤。而新什别克每天早上的早茶时分会来一趟,和居麻商量一下当天的放牧点及路线,顺便喝一碗头天晚上剩下的面汤。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定时的念颂、跪拜仪式。

那两天居麻轮休,整天又锯又敲又打,捣腾出一系列山寨货。有锯把,有匕首把,还有一个菜刀把(不知为何,家里的器具总是先坏把子)。那个新来的小男孩观摩了一整天,钦佩极了。居麻认真地对他说:“我的家里,二十岁的娃娃有,十五岁的娃娃也有,刚好还缺个七岁的。我们去和你爸爸妈妈商量一下,把你送给我吧?”这孩子左思右想,艰难地作了抉择:“不。”居麻又说:“我认识你的爸爸妈妈,我给他们说一下,他们肯定高兴得很。以后嘛,我们家有了好的娃娃,也让你爸爸妈妈挑一个拿走!”他便黯然告辞。据说后来在新什别克家默默哭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家。胡尔马西只好又把他送回去了。

居麻这家伙很可恶,不但欺负小朋友,还老给客人取外号。胡尔马西那两个胖乎乎的朋友,模样跟印度人似的,就被他称为“外国哈萨”。

顺便说一句,这两人头发黑浓卷曲,圆脸。脸的上部分黑,下部分浅,估计是戴口罩戴的。

他还管一个瘦瘦的放羊老汉叫“花老汉”,因为人家的毛衣是用零碎旧线头拼织的。

虽然有些刻薄,但这家伙还是极好客的。在这荒野里,谁能不好客呢?大约这世上所有地势偏僻、人烟稀少处的人们都这样吧?牧人的好客,既出于寂寞,也出于互助的人际需求。每个人都作为主人,为他人提供过食物和温暖的房间。同时他也不可能避免做客的境遇。这种宾主间的平等,令荒野中的人际交往踏实、真诚又单纯。客人登门,立刻铺开餐布奉茶。若碰到开饭就一起坐下来吃,碰到煮肉也毫不客气地洗手入席。若碰到劳动,同样也跑不掉,立刻下马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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