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迅速消失的一切
他黯然道:“六七年后,我和你嫂子还在不在啊?”
总是有人说,今年是羊群进入冬窝子的最后一年。那么,这些最后的情景正好让我遇见……我不认为这是我的幸运。
这天晚餐时,胡尔马西又来请教手机问题。突然间他打开了一段视频,引起了所有人的惊奇。居麻说:“手机也能看电视吗?”其实是一部外语片子,没人听得懂,内容也没头没脑的。但所有人紧紧围在一起盯着手机瞧了半天,津津有味。连正在拉面的嫂子也忍不住三下两下迅速把面扔到锅里,赶紧凑过来看。
有时看哈语频道的电视购物广告时,大家也为那些小巧又神奇的电子产品及天花乱坠的广告词惊叹不已。并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城里的人,人人都使用这些东西。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也不太明白这样的世界,却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
冒着大雪清理羊圈的嫂子和新什别克,弥漫呛鼻的驱虫剂气味的地窝子(居麻给羊群打药之前会在家里反复调试喷壶的喷头),层层加固、重重包边、千针万线缝成的新花毡……这些又是正常的吗?
我家在阿克哈拉生活多年,那里的井水碱化程度一年比一年严重,熬的稀饭越来越咸。加上商店多,竞争大,生意越来越难做。我和我妈一直商量着换个地方生活。不久前阿克哈拉西面三十公里处新建了一个牧民定居新村,也就是邀请我去当“村长助理”的胡木吉拉村(“沙子很多”的意思)。那里位于乌伦古河北岸,靠近几座大沙丘。据说刚刚开垦出七千多亩土地,预计迁入一百二十户人家,统一的安居房都已经盖好了。我和我妈骑摩托车过去打探了好几遍,虽然那里还没入住几家人,情形荒凉又干涸,但其他还算满意。居麻得知消息后,跑去劝我妈打消这个念头。他说,那里毕竟是一个凭空冒出的新地方,以前从来没有人在那里住过,好不好现在还说不上,还是再等两三年吧。还说:“没有草,没有水,没有电,啥也没有。去干啥呢?”
尽管如此,他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定居。这家伙口口声声嘲笑农民太穷,日子狼狈又局促。有时却也会感慨地说,如果能靠种地种草料喂牛喂羊的话,不用这么搬来搬去地迁徙也挺好。
有时聊到东面沙丘上的那个铁架子。我问他,如果地下真有石油,真要开采的话,他肯定会得到牧场赔偿金的,从此就不必放羊了——这是好事吗?他说,当然是好事啊。又说,就怕开采遥遥无期,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还说,如果有了赔偿金,就赶紧先买一辆车,在乡间跑运输。他说:“要不然咋办?打工的体力活又干不了,老了。开商店吧,又没经验。”
买汽车的确是居麻长久以来的愿望。而且,说不定车也会吸引住独子扎达,把他留在身边。
后来才知道,就算不靠开采石油的赔偿,政府退牧还草的赔偿也足够他买车过日子了。长久以来,他也一直在期待这个政策的落实。
居麻躺在床榻正中央抽烟。加玛枕着他的膝盖,大声念一份哈文报纸。嫂子则从另一侧躺在他怀里,蜷着身子认真地听,眼睛明亮无比。居麻被两个女人环绕着,也十分享受。如果有烟灰落在嫂子头上,就轻轻为她掸去。地窝子外,大风呼啸,天窗哗哗作响。似乎有人在风里努力大喊:息怒吧,请息怒!
那张报纸上的消息是关于青格里一个叫阿比包的老人抚养了十来个孤儿的故事。居麻听完久久不语,情绪有些消沉。半晌对我说:“哪里还有不要的娃娃?我和你嫂子也去捡一个……”
我说:“扎达长大了,结婚了,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你们会要吗?”——长孙过继为幼子,这是哈萨克古老的礼性。
居麻说:“当然要啊,为什么不要?”
我说:“那再等六七年就有自己的娃娃了,不用去捡。”
对于懂些汉语的访客,我总会问同一个问题:你觉得定居是好事吗?回答全都是肯定的。但他们又全都表现得那么茫然。
来收牲畜的生意人则直接说:“定居当然好!但哈萨克都完了!”我不能理解,请他解释。但他只是从医疗和教育两个方面说明游牧的弊端,却并没有解释“哈萨克完了”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生命需要保障,世人都需要平等地受用现代生活。一定要定居,羊群一定要停止下来。不只是牧人,连大地也承受不了了。羊多草少、超载过牧的状况令脆弱的环境正在迅速恶化。
但是,草畜平衡——这是牧业生产的一个基本原理,也是牧人们自觉恪守的古老准则。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什么导致失控?……想来想去,大约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最先失控了。每一个人,每一个在餐桌上吃半份羊肉剩半份羊肉的贪婪又狂妄的人。
总之接下来,一定得把羊群拦截在南下的途中,使之停留在乌河一带。一定得承受河流截断土地透支的代价,以及彻底离开羊群后,荒野失去活力,慢慢退化乃至沙化的代价(这种情形恰恰与内地大部分自然环境相反。在内地那些温暖湿润的野地里,如果没有大量牲畜的影响,野生植被可能会更旺盛)……无可避免。羊的数量继续理直气壮地增长,世人更加理所当然地浪费。不知再怎样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