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冬牧场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无论如何,那情景让人看了很是辛酸。这是荒野,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我估计这是基层干部们给动迁的牧民做思想工作时给出的一个不耐烦的解释。
另外她还有一枚镶有粉红色碧玺的银戒指,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值钱货,便更显得她双手的一举一动都美好又矜持。
对此,居麻的说法是:为了能让戈壁滩变得跟喀纳斯(阿勒泰最著名的五A景区)一样。不准我们的羊再吃草了,只让野马去吃,让黄羊去吃,让草使劲地长。不然的话,内地人来了,就会说:“都说新疆是好地方,其实啥也没有嘛,全是戈壁滩嘛!”——草也没有,野马也没有,也拍不成电视,也照不成相,太难看了,太丢脸了。所以一定要保护起来……
我还见过许多年迈的、辛劳一生的哈萨克妇人,她们枯老而扭曲的双手上戴满硕大耀眼的宝石戒指。这些夸张的饰物令她们黯淡的生命充满尊严,闪耀着她们朴素一生里全部的荣耀与傲慢——这里毕竟是荒野啊,单调、空旷、沉寂、艰辛,再微小的装饰物出现在这里,都忍不住用心浓烈、大放光彩。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为什么要建造如此巨大的一个工程,圈起如此广阔无物的土地?
后来才知,今年是两家人开始做邻居的第一年,其实大家都不熟的。
从此,这个假人成为我们沙窝子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头看到它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里便踏实。反之则心慌意乱,东南西北一下子全乱套了,尤其是阴天里。
刚到沙窝子时,我问居麻女主人叫什么,居麻说不知道。又问那个小伙子叫什么,也说不知道。再问他们分别多大年纪,还是不知道。我大为奇怪:“你们不是邻居吗?”
略懂汉话的居麻对“迷路”一词的说法是“忘了”,说:“今天下午嘛,我又‘忘了’。羊在哪个地方,我在哪个地方,这边那边,不知道了嘛!”
我们的邻居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婴儿。男主人就是新什别克。
有一天加玛在一件旧衣服的口袋深处摸到了一枚假金戒指。当时已经挤得皱皱巴巴,拧成了一团。居麻把它掰直了,再套在一根细铁棍上敲敲砸砸一番,使之恢复了原状。为表示友谊,加玛把它送给了我。我非常喜欢,因为它看上去和真的金子一模一样。若是以前,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把这样的假东西戴在手上的。可如今,在荒野深处这个俭朴甚至寒碜的家庭里,在仅备最基本日常用具的生活里,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它是我唯一的修饰,是我莫大的安慰。它提醒自己是女性,并且是有希望和热情的……每当我赶着小牛向荒野深处走去,总是忍不住不时用右手去抚摸左手的手指,好像那枚戒指是我身体上唯一的触角,唯一的柄持,唯一的开启之处。在蓝天下,它总是那么明亮而意味深长。
大约两个小时后,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长溜铁丝网。从东到西,拦住了一切。而我们继续前进,很久以后走到近前,才看到土路与铁丝网的交叉处有豁口。穿过这豁口,继续深入大地的西南方向。很久很久以后,才看到这铁丝网的另外一面——仍然横亘东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十二月初,每隔两天,就会有南迁的披红挂彩的驼队(迁徙是重要的仪式,负重骆驼会被极力修饰)和羊群遥远地经过我们的牧地。我和加玛高高站在沙丘上,长时间目送他们远去,默数他们的骆驼数量,判断他们的财富。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说。他们的行进真是骄傲又孤独。荒野中,他们最倔强。
走在这样的大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有一天早茶后,加玛唤我出去。顺着她的指向一看,又一支队伍经过西面的荒野向南慢慢行进。但是加玛又提醒我:“看,没有马。”仔细一看,果然,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步行牵着驼队,同时还兼顾赶羊。看来看去再也没有别人了。比起之前几支又是摩托车又是座饰华美的马匹的队伍,这可真寒碜啊。加玛判断道:没有马是因为他家昨夜驻扎时,马跑散了;只有一个人前进是因为其他人都找马去了。
我试着打听过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地名,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居麻却怎么也领会不了。于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清自己到底在茫茫大地的哪一个角落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只知道那里位于阿克哈拉村的西南方向,行程不到两百公里,骑马三天,紧挨着杜热乡的牧地,地势东高西低。据我的初步调查,这一带能串门的邻居(骑马来回路程在一日之内)有二十来户,每户人口很少有超过四个人的。共十来块牧地,每块牧地面积在两万至三万亩之间。大致算下来,每平方公里不到二分之一个人(后来我从畜牧局查了一下有关数据。密度比这还小,整个富蕴县的冬季牧场,每平方公里不到四分之一个人)。
居麻说,铁丝网要围五年,现在已经围了三年了。
放下茶碗,起身告辞的客人,门一打开,投入寒冷与广阔之中;门一合上,就传来了他的歌声。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
真正的原因大约是近几年推行“退牧还草”政策,防止过度放牧,所以进行圈划,分区轮牧(其实游牧生产本身就是轮牧形式,不停地迁徙,令遭到破坏的植被得到有效恢复。但是,如果牲畜过载,牧场不堪负荷,只好强行休牧,令其喘息)。
加玛一直戴着一对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的耳环,才开始我觉得俗气极了。很快却发现,它们的红色和它们的亮闪闪在这荒野中简直如同另外的太阳和月亮那样光华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