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野主人 十 加玛苏鲁
十九岁的加玛,一米七的个子,颀长苗条,行动轻盈。肤色很白,眉毛很淡。脸颊上有漂亮的红晕。头发虽然过于稀薄细软,但柔顺又明亮,和睫毛一样泛着漂亮的淡金色。眼珠则是灰绿色的,镶着一圈清晰的黑边。
当我第二次喊她“加玛苏鲁”时,她迅速回应:“你的眼睛不行。”
因此,这个家庭的现状,其实完全维系在加玛一人身上……
我是近视眼,虽戴有眼镜,远些的地方还是看不清。总是抱怨:“我的眼睛不行。”
我天天都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一些内容。加玛问我写了些什么,我说:“写加玛的事。”她说:“豁切,有那么多的事?”
有一次我称加玛为“加玛苏鲁”——“加玛美人”。她不好意思地否认,并也叫我“李娟苏鲁”。
我认为开店是杂乱劳碌的营生,利润又薄,还不如开个小馆子。加玛做饭那么好吃,生意肯定好。然后我又把阿克哈拉仅有的两三个小馆子挨个评价一番,最后结论:都不如加玛。
我见过乔里潘。当时她还很小,还没有去伊犁上学,整个寒假都在用旧毛线头拼织一幅繁复的风景画。那时她因毛线不够而发愁,而我因绣花攒了好多毛线头,便答应全送给她。她很高兴,麻花一样绞着我的胳膊不放,催我立刻带她回家去取。那时的她,像加玛一样快乐、机智又爱撒娇。现在却远离了家庭,胡乱谈恋爱,每个月的工资一分钱也存不下来。和家人团聚时,骄傲又寡言,和大家都有些生疏了。
居麻说,等到明年夏天,说什么也不让加玛放羊了。他打算给她投资一笔钱,让她在沙依横布拉克夏牧场上开个小杂货店。同时把李娟也安排了进去,说加玛负责卖货,李娟负责进货。两人一起努力,便宜地卖东西,气死别的老板……他对当下物价的飞速上涨相当愤恨。
不管怎样,加玛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曾深深依赖的父母和家庭。也就这两年还能留在家里,听父母的话,帮家里的忙。那两年之后呢?等加玛离开后(或打工,或结婚),谁又来放羊?
姑娘放羊,在牧场上是很少见的。哈萨克有句谚语是“姑娘是家里的客人”——她只在这个家里出生、成长,总有一天会嫁为人妇,成为别的家庭的一员。因此要善待女儿,给予客人般的尊重。其实,就算没这样的礼性,父母也会为之愧疚吧?让自家的姑娘像男孩子一样干活……
时间久了,大约她也有所触动,也决定写点什么。有一天轮到她放羊了,出发时找我借了一支铅笔和一张纸。等晚上赶羊回来时,纸上就写满了漂亮的阿拉伯文字。晚饭时,她认真地念给大家听。夫妻俩放下茶碗,听得津津有味。听完都说“好”,还把那张纸要去默读了一遍又一遍。我问:“写的什么啊?”居麻说:“给李娟写的信。”我一听急了,非要他翻译不可。结果这家伙只翻译了一句:“李娟在我们家的工作情况。”
奇怪的是,虽然天天干粗活,这姑娘却偏长了一双细白而清洁的手。只是指甲严重扭曲,一片片深深凹陷在指尖上。大约常年缺乏维生素吧?为掩饰这个缺陷,她用染头发的染料把指甲染成了鲜亮的橘红色。
我们在这片荒野上刚安定了不到一个月,加玛就要回乌伦古河畔的定居点了。因为奶奶病了,需要住院,家里的奶牛和山羊没人照料。于是地窝子里只剩我们三人了,想想都觉得寂寞啊。但加玛却显得非常高兴。大约定居点有她念念不忘的“黑走马”宴会厅吧?——有年轻人的世界,有可能前来的爱情,有打工的机遇,有改变生活的可能性……不知这个冬天,我们已经成为大姑娘的加玛苏鲁能否积攒足够的勇气,终于站出去为大家唱歌?
加玛虽然长着娃娃脸,顾盼间却颇有几分动人的女性美。当然,再仔细看时,会发现她额头眉梢已经初显老相。游牧生活的辛苦太煎熬人。
加玛走后我们都备感寂寞。一月初,她托兽医捎来一封信。这回居麻认真地翻译给我听了。开头第一句是:“冬窝子里的爸爸妈妈,还有李娟,你们好吗?身体好吗?”只这一句,就让人想要流泪。
到时剩下的两个儿女也该初中毕业了。我问居麻,继续供他们上学还是叫回家干活?
尤其去年,遇到罕见的雪灾和高寒天气,家里冻死了一大半牲畜,又丢了家里唯一能用的坐骑。居麻便长时间出门找马,只剩加玛和嫂子在家。加玛每天徒步放羊。嫂子打理家务,管理牛群和骆驼。据说当时雪极大,深掩一切。为了让羊群能够走出沙窝子出去寻食,每天早上母女俩都会驱赶骆驼蹚雪开路。可是早上开出的路,下午就被大风吹平了……当时艰苦,可想而知。
为此居麻想了好久。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听他突然叹道:“就看娃娃们自己咋想的吧!如果不想上学了,就回家分一份财产,参加劳动。还想上的话就上。实在没人放羊的话,就把羊全卖了,只留二十多头奶牛,回阿克哈拉定居点种地。别人种地都能过日子嘛,我为啥不能?”——而不久前,他还嘲笑农民太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肉。
今年这片牧场上多了新什别克一家。两家轮值,放羊的工作轻松多了。等最寒冷的日子一过去,加玛苏鲁将完全代替爸爸轮值放羊。而在往年,一家人主要是靠这个女孩放羊。因人口单薄,作为一家之主的居麻还有其他更繁重的工作。
虽然居麻表示自己做了两手准备,但我知道,他已经清楚了孩子们的选择。据说小女儿非常刻苦,已经把读书当成人生的唯一出路。而小儿子则一心热爱摆弄机器,想做一个修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