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天的行程
至于骑马,明明是马在走,我却累得不得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手里拿的东西太多。一共如下:马鞭、马缰绳、骆驼缰绳、温度计(想随时掌握气温变化,塞在温暖的口袋里会显示得不准确)、奶酪(随时啃一口)、相机、小型摄像机——以至于除了牵丢骆驼,还好几次差点掉了马鞭。掉了的话就麻烦了,穿那么厚,怎么下去捡!为安全起见,我把马鞭套在手腕上,温度计拴在手套上,骆驼缰绳绑在马缰绳上,奶酪衔在嘴里,相机和摄像机挂脖子上。如此这般叮叮当当挂满全身,跟棵圣诞树似的。
才开始她并不知“到了”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法解释。后来问得多了,又见我一到驻地就欢呼“到了!”,她才有所领悟。当我再问这个问题时,她会用汉语回答:“不是‘到了’。”或:“‘到了’的有。”——前者意为:还早。后者:快了。
我一下马,加玛就安排给我今天的第一个任务:当马桩。因为眼下大地坦阔无物,实在没有地方系缰绳。于是我牵着所有的马和骆驼,在驻地走来走去,卸骆驼,拆包裹,支炉子……干这干那。等加玛腾出手来,卸了马鞍,领头骆驼也完全卸了浑身的重荷,这才解开缰绳让大家放风。刚开始大家还在附近徘徊,渐渐地,就走得越来越远了。
在中午的跋涉中,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是我独自一人牵着骆驼前进。当时加玛去追赶远远逃离的散骆驼了,分手时对我说:“路上走!要沿着路走啊!”我望着眼下茫茫大地,很是心虚。但为了让她放心,满口答应了。
等穿过这片单调空旷的荒野,地势渐渐又有了变化。我们面对的是一片广阔的微微低陷的盐碱滩。半个小时后,驼队走进了这盐碱滩西面边缘一处高地的背风面。当我看到加玛翻身下马,走向骆驼时,心里一阵喜悦。到了!今天的行程结束了!
比起戈壁滩上的路,沙漠里的路非常模糊。加上又进入了别人的牧场,牲畜脚印纷乱,小路纵横交错,看得人头昏……才开始我还辛苦地辨认痕迹最重、蹄印最多的小径,勒着缰绳左拐右拐地择之前行。后来干脆放弃了,松开缰绳,随着马儿自己走。果然,它比我在行多了。经过一大片枯草地后,我与驼队就来到了一条非常明显的大道上。
云朵在前方视野中迅速变幻形状,东西移走。天空苍茫,大地无尽,我俩默默无言。和此时的寂静相比,疲惫感退后。风越来越大,天地间呼呼作响。我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笼着围脖,还扣了顶有护耳的大帽子。整个脸部只露出眼睛那儿的一道半指宽的缝,眼下世界狭窄又压抑,却很安全。很快,眼镜片因口鼻呼气覆上了一层白霜,这白霜越来越浓重,眼下除了前方加玛模糊的背影,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见——世界畅通无碍,马儿自会沿路前行。才开始,每过一会儿我还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擦镜片,后来就懒得动弹了,坐在马上等着时间过去。
接下来在烧茶的时间里,我俩抓紧时间搭建临时帐篷。帐篷支得很简单,就把两排房架子呈人字形相对拉开、上端抵拢,连接处用羊毛绳绑紧,再盖上毡片。本来我觉得就两排架子随意一撑,未免太不稳当了。可一盖上沉重的毡片,松松垮垮的架子立刻稳稳撑在地面上,不易晃动。
第三天同样是凌晨三点起床,同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早茶,并在昏沉夜色里拆帐篷、打包、给骆驼上重物。同样在满天星斗的浓浓夜色中,我们朝着一半没入地平线的猎户座启程。与此同时,月亮弯弯地挂在东方。
化出水后,我细细地洗了手和脸,硬硬的皮肤柔软多了,舒服多了。再掏出管状的护手霜,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原来也给冻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大块。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的出升。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炉火很快生起,加玛也扛回了半袋雪。用来化雪的是一只大锡盆,经过这一路的颠簸,盆里已经落满了灰土和枯枝(一路上被压在柴火下面)。我好奇加玛怎么洗它,结果她根本没洗,直接把雪倒了进去,再把盆搁在炉火上煮了起来。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同一片大地啊。
半上午,气温升高时,队伍已经完全走出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进入了一大块开阔平坦的戈壁滩,地表浅浅地点缀着干枯稀薄的植被。羊群和大畜行进的速度渐渐放慢——它们要用餐了。我和加玛则加快速度,领着驼队继续往西南方向前进。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离得比较近,算是搬家次数非常少的了。我给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又坚强的心……
因为只是为期三天的行程,此行的给养便只载了一峰骆驼。总共就几床被褥、两排房架子<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几块大毡片,以及一壶水、一大包食物、一只铁皮炉子、两截烟囱、几副碗筷,还有一小块桦树皮(用来引火)和一大捆柴枝——戈壁滩上很难找到木柴,只有碎草。
这几天,一到下午,我总是频频问加玛:“到了吗?”用的是汉语。
驼队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漫无尽头的跋涉,已经把它接受为今后的命运,全然不知这是最后一天了。
加玛去找雪,我生炉子。但铁皮烟囱已经给挤扁了(有一峰骆驼总是紧紧挨着负重的骆驼走,并不时在它身上蹭痒痒)。我想找块石头砸一砸,在附近寻摸半天,所找到的最大石头还不如一只核桃……只好用脚跺一跺,用手捏一捏,勉强使之张开,硬套在铁皮炉子上。
今天羊群和驼队分离得格外早。上午八点半,队伍开始进入真正的沙漠时,羊群就停留了下来。看来它们今天要吃个饱了。
才骑了一天的马,我的脸和手背就全皴了,非常疼。很想洗一洗,却没水。带来的那壶水早就冻成冰坨了,一滴也倒不出来。想起包里还有一袋湿纸巾,取出一看,也给冻成了一块铁皮,硬邦邦的,揭也揭不开。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视野里东一座、西一座,远远近近耸立着洁净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头两天白茫茫的途经之地,这边的雪地越发斑驳、稀薄。气温也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