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回家的路
总之为防万一,我还是跟着孩子们一起走吧。
从上午出发,直到上了乌伦古河南岸的乡间柏油路,共耗去七个小时。一上柏油路,小屁孩子司机就被副驾上的男人换了过来。很显然,他没有驾照。
我呢,得赶在大家转移之前找到车离开。我可不想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驼队全出发了,家全搬空了,就我一个人待在荒野里,待在四面露出羊粪墙的地窝子里继续等车——虽然居麻开玩笑说,到时候一定会给我留一床被子一口锅、半袋面粉一把盐……
不过我也怀疑这一路上有没有交警。在柏油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遇到其他车辆。
南下时,只有我和加玛驱赶羊群和大畜,马是够用了。而居麻夫妇是雇汽车坐过来的。可眼下,当初汽车拉来的重物几乎不剩下什么了:冰没有了,玉米等饲料也见底了,面粉也快吃空了。于是,不用再雇车了,装几峰骆驼就可松松绰绰地带走这个家。
这也就罢了,他还郑重地叮咛我们,不管哪辆车先来,后走的那一批人都得守口如瓶。一定要装出一时半会儿绝不走的模样。真累啊,何必呢……但居麻以汉语正色道:“我们嘛,都是上山、下冬窝子的人,乱说话嘛,不行!都已经给人家说了嘛。要是人家真开车过来了,一看,又没人要走。传出去,谁敢再信你的话?以后你死在这里也没人来拉!”
越往北,雪越大。渐渐地,视野里已经没有裸露的地面了。同时,道路的痕迹也越来越清晰、宽直。不再是沙漠中常见的两道车辙印。这不是我们骑马南下时走的那条路线,似乎更靠西一些。
加上隔壁的新什别克也要亲自送两个孩子返校。于是,我们这个牧场一下子要走六个人,能坐满一辆车呢。可不知为何,居麻却联系了两辆车,硬将大家分作两拨……对此,居麻解释得异常艰难。半天才搞清楚,他联系车的时候,其中一辆车表示可能会有变故。他便联系了两辆车,做两手准备。没想到临近出发那几天,两辆车都表示一定能来。他想来想去,便决定让两个司机都赚点钱。
对了,我一直搂着我的小熊猫狗。这是居麻早就答应要送给我的。同行的小姑娘不时伸手过来摸一下小狗的头,好像怕它会死掉。这个小姑娘脸颊胖乎乎的,和所有旅途中的人们一样,也穿得一身崭新,花哨又漂亮。她大约七八岁,看起来比努滚小一点。一个人出远门,显得安静又坚强。
加玛也要同去。因为在家照顾奶奶的姐姐和妹妹也要返校了。而奶奶的病却还没好,还需要照顾。
沿途看到的羊全是山羊,而且全都屁股脏兮兮的。真让人看不惯。和冬窝子的羊比起来,它们的日子过得可真凄惨。雪那么厚,没有一点枯草可吃,只好四处流窜作案,爬屋顶偷干草(家家户户的屋顶都垛着高高的干草,是此地牲畜们冬天里有限的口粮)。或守在村头小杂货店门口,一有纸质包装袋或纸箱子扔出来,就赶紧拖走大啃大嚼。
今年天气热得比往年早,估计到了三月初就没什么雪了。没有雪,等于断了生命之源。所以今年整个牧业大军都会提前转移,至少得比往年提前半个月。而家里能骑的马只有三匹,居麻一家三口刚好够用。到时候我总不能跟在驼队后一路小跑吧?
经过一处又一处被大雪覆盖的村庄、田地、树林,恍然若梦。这乡间的情景其实也是冷清荒凉的,却强烈感觉到四处流露着掖不住的繁华劲儿。观察了半天,总算搞明白——原来远远近近栽了许多电线杆。
二月下旬,扎达和热合买得罕兄妹俩就要离开冬窝子了。学校快要开学了。我和居麻商量了一下,决定和孩子们一起走。
我的目的地排在最后。一车的人全空了,路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阿克哈拉到了,我家的黄房子到了。车停在我家小店门口。眼下的世界仍被大雪严密地封堵着,白茫茫直到天边。但对我来说,这个冬天已经结束了。之前觉得漫长难捱,如今猛然觉得,竟是那么地匆忙、草率、不知所措。
扎达这一路上也安安静静、礼貌又规矩。大家装车、卸车时,他跟着忙上忙下。谁先到家了,赶紧帮着扛行李……真是讨人喜欢啊。远远抛弃了在家里时天天撒娇耍赖的那个形象。
确定走的头两天,我大力地整顿了一下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把一件毛衣和一条围巾送给了加玛,再把破烂不堪的裤子烧了,早早地穿上了唯一的一条好裤子。
那个漂亮姑娘则从头到尾不吭一声,一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就拼命打电话。
孩子们的车早在半个月前就联系好了。开学之前那段时间是沙漠里所有黑车司机的旺季,他们会沿途一家一家地打问有没有返校的学生。一旦错过那段时间,再想找车,就得靠摸彩票的运气了。
两个男人则不停地聊天。副驾座上的男人对我极感兴趣,不时扭过头来问这问那。并且像个向导一样,不停向我介绍途经之处叫什么名字,有几块牧场,住着几家人……眼神殷切,似乎希望我掏出纸笔统统记下来。可我实在懒得动。小熊猫狗在我怀里轻轻地拱,一定很饿了。不过它从此之后就远离颠簸和流浪了。它在隆冬里受的苦,我要慢慢给它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