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迅速消失的一切
结束搬迁,一切安置妥当后的第二个礼拜,居麻突然说:“音箱坏了吗?怎么声音不对头?”加玛把音箱掉个头晃两下,居然从缝隙处倒出了一大堆碎草。她又把音箱拆开,里面还有一大堆。
隔壁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回答不上来。不过他们聪明又快乐,乐于表现,喜欢热闹,大约也不会安心于眼下这寂寞的生活吧。
可我还是看到这水正在日夜不息地悄悄带走一切。
对于动荡的生活来说,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加之艰辛繁重的劳动,便更正常了。于是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了几个月,再结实的绳子也用不了两年。
大家围聚一起看电视时,大人们喜欢看打打杀杀、热热闹闹的片子,孩子们却喜欢表现现代生活的时装片。
车是一辆农用轻卡。除了日常家私,还堆了两家人的十几袋冰块和几十袋饲料、粮食。等到了地方,不仅音箱倒了霉,大屉锅也给挤瘪了。嫂子的一瓶桂花头油也给颠破了。然而这样的损失和以往相比,简直微乎其微。以往大多用骆驼搬家,行走缓慢不说,骆驼一步一耸的,各种物什堆挤在驼背上,沉重地互相磨挤。如果走山路的话,还得不时在路过的岩壁上碰来撞去。于是每搬一次家,都会损失许多东西。
在表达惊讶、沮丧等情绪时,大家都说:“安拉!”小姑娘努滚却和汉族人一样,说:“哎呀!”
居麻说:“谁知道它也是羊呢,谁知道它也要吃草!”
居麻说:“你家卖的塑料绳,八毛钱一米,两个手指粗,能用三个月!”
加玛变黑是因为天天在外放羊、吹风。那么我呢?每天就干些房子里的针线活,顶多出去背几袋雪,赶赶牛羊,散散步。一个冬天下来,也黑得一照镜子就伤透了心。最惨的是,还长了一把胡子。
我说:“还是不结实,只能用两年。”
我发现,牧业上的孩子,小的时候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一旦长大了,又总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如此缓慢的成长,如此迅速的衰老。
在漫长的冬天里,牧人会不时将其取下来,垫在石块上用榔头继续一寸一寸地砸打,使之进一步软化。再抹上羊油,绕在柱子上用力来回抽拉。等耗到春天,它就足够柔软了(其实还是很硬,只不过较之最开始的状态,可以稍微地扭动弯曲)。等到了春牧场,牧人将其剪成较细的四股或五股,编成手指粗的辫子状的圆绳。这样它就更柔软,更富于弹性,并且更结实了。这才终于能投入使用。
努滚还会突然来一句汉语:“笑什么笑!”发音相当标准,让人大吃一惊。肯定是脾气不好的汉语老师的口头禅。
我问:“为啥把音箱和草放在一起?”
我问孩子们长大了都想做什么。扎达说要当个修理工。几年前他只想开个修摩托车的铺子。年龄越大,野心也越大,如今想修电脑。
搬家时,这个音箱正好扔在车厢里的草堆里。
加玛透露,想出去打工,想穿得漂漂亮亮的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过独立、新鲜又时髦的生活。为此她努力地学习汉语。
远不止这些,渐渐变样的还有孩子们的心。
夏天宰牛后,剥下牛皮晾干。用小刀将硬邦邦的一大块整牛皮一圈一圈地割成寸把宽的长条,连起来约几十米长。然后垫着石头,用榔头将其又敲又砸,再用双手反复挤、揉,使之勉强初步软化。到了秋天,羊群从山区转移到开阔无碍的南方牧场上后,牧人便把这条长长硬硬的皮条拴在马鞍后,整天拖着它到处走。这也是为了揉皮子,让大地去锻打它,使之渐渐薄软。这样的劲,双手及其他器具是使不上的。在冬牧场上,几乎每一个穿过大地的骑马人身后都会拖有这样一条长长的绳子。
牧民寄宿学校除了校服费,其他全免,从学习到住宿再到伙食,免得非常彻底。也就是说,送一个孩子去上学,相当于减轻了家庭的一份负担。除了像加玛这样的情况外,几乎没有孩子辍学。
最结实的绳子是牛皮绳。它能使用两年,制作时间却将近一年。
但这也造成了一个后果,使孩子们和家庭,和传统生活、民族氛围隔绝开来。上学后的孩子,变化非常明显。他们一年只回一两次家,每次回家,家长都能感觉和上一次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