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访客(二)
居麻是寂寞的,一时间突然来了这么多健谈而博闻的客人,可把他兴奋坏了。才开始还是正常的交谈,很快就变成他一个人的演讲。大家远道而来,已经很疲惫了,但还是强撑着听。一听听到深更半夜。喝过一道茶,吃过肉,又喝了一道茶,他的演讲还遥遥不见结束。客人们都瞌睡得有气无力……直到有人下床出去方便了,嫂子也开始搬被褥铺床了,他还坐在被褥堆里说啊说啊,不肯挪地方。直到灭了灯,大家各自钻进被窝,他还在黑暗中兴奋地说个不停,边说边兀自哈哈大笑。还不时一人分饰两角,绘声绘色地模仿两路口吻,表演得极其投入。好像面对的是广场的全体观众而不是熟睡的人。出于礼貌,他的演讲每告一段落,黑暗中就会有一个客人“耶”(语气词,同“嗯”)地回应一声。但渐渐地,再也没人开口了。好半天后,突然有人受惊一般喊道:“安拉!”再口齿不清地连“耶”好几声——他被居麻吵醒了。
她们走后,我们又铺开餐布重新喝茶。嫂子和加玛针对两个客人议论了很久。加玛扭过头对我说:“你看这个姑娘好吗?”没等我回答,她又不屑道:“不好!她对象多得很!她一直在上学,汉语还不会说!”……第二点倒是真的。我无论问她什么,都得经过加玛翻译一遍。在城市生活两年了,居然还不如一直在荒野中放羊的加玛能说两句。莫非真的天天都忙着谈恋爱?
因席面坐不下,我和嫂子便窝在床榻右侧角落里分一小盘肉。大家坐在另一边,脸却通通扭向这边,好奇地观察我削肉,并啧啧叹息。我也用当地人的手法,拇指抵着肉块,刀刃冲着自己,一片一片削割,煞有介事,小有得意。
接下来没几天,又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他们是东面牧场上的两个表兄弟。那天只是路过我们这片荒野稍作停留,目的地是北面的牧场。
来人共四个,一个老板,一个伙计,一个司机,还有一个搭车去北面定居点的(车费五十块)。晚上嫂子煮了一大锅羊肉和麦子粥待客。新什别克一家也被邀请过来,满满当当坐了一席。因当时再无其他晚辈,只好由我来拎着水壶端着盆子侍候大家洗手,肩上还搭块擦手毛巾。我倒是蛮坦然,但客人们备感不安,一个个迅速地洗完并向我致谢。
回家后夫妻俩默默无语。突然间,这个房间似乎从没这么安静过。
阿孜拉头发极黑(从色泽上看应该刚用过“一洗黑”),极粗,剪着很洋气的斜刘海。她眉毛也很浓,肤色很淡,牙又白又整齐……怎么说呢,这张脸,分开看的话样样都好。但凑一起,却显得小里小气……
然而,如此闹腾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生意却没做成。那个老板摸了摸马肚子,满脸的不满意。他只肯出五千五,但居麻最低要五千六。为这一百块钱,双方相持了许久。最后老板火了,把钱硬塞进居麻的外套口袋。居麻迅速掏出来甩回去。老板很有脾气,揣回钱上车(车已经发动许久了)就走。居麻也很有脾气,一声不吭,骄傲又失落地看着那车摇摇晃晃开走了……真的开走了!双方在最后时刻怕是都在期待着对方反悔,但谁也没有……大家都有脾气。
并不漂亮的阿孜拉化着很浓的妆,穿着耀眼的白外套和白毛衣,还套了件仅具装饰功能的小背心,浑身上下浓浓地喷着香水。这些精心的打扮使她的“女性”意味异常强烈。相比之下,一旁的加玛只是个清汤煮白面的小孩子。
另一边,人们在紧锣密鼓地套马。一大早胡尔马西就出门去找马,一个小时后赶回来四五匹。两家人全体上阵,用玉米口罩引诱,并四面堵截,总算套住了一匹。这马还不晓得大难临头了,吃玉米吃得非常愉快。若其他马想凑过来闻它的口罩,它就嘶怒着用戴了口罩的马嘴去咬人家。
为什么说“特别”呢?其实年幼的那个一看就是寻常的牧羊小伙儿,络腮胡子红脸膛,害羞又沉默。年长的那个却相当体面,虽然羽绒衣和皮鞋是半旧的,却干净整洁。双手也非常干净,不像干过粗活的手。头发整洁,举止气派,汉语说得好极了……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放羊的。我掏出相机给他拍照,他居然也掏一个相机给我拍——比我的还好。我的相机才一千块银子,他的两千块。
我和胡尔马西步行去接替居麻赶羊,一路议论这个牲口贩子的事。居麻早就想卖掉一匹马了,然后买一辆车。我当即表示不信:怎么可能呢?卖掉一匹马就能买一辆车?不过后来见识过冬牧场上各种各样的破车后,我就信了。
我疑心他是牧业流动办公室的干部。一问,却是个老师。在县城西北郊额尔齐斯河边一个乡小学上班,平时住在城里呢。也算是城里人了。他是东面牧场的客人,已经在冬窝子里住了二十天了。
阿孜拉的妈妈显然和嫂子没什么话可说,但还是愉快地坐在席间,注视自己光彩夺目的女儿的一举一动。这个妇人面孔黝黑,穿戴利索,性格开朗。她对我介绍说:“她,我的女儿;我,老婆子一个!”说完兀自满意地笑了。
因太冷,卡车的柴油机发动不了,来人要求嫂子帮着烧点热水。虽然当时水很珍贵,嫂子还是二话不说,烧了一大壶。这一壶全部都浇在柴油机上了,还是没用。居麻又帮着扛了一袋羊粪块过去。司机顶起车头,烧起火,在某个部位烤了许久许久,才发动起来。
随后两个长辈在房中喝茶,两个女孩携手出门,坐在沙丘下羊圈旁晒太阳,亲亲热热地讲私房话。蓝天无云,旷野起伏。明明四下空旷无人,两人还把声音压得极低极细。其内容该是多么隐秘而惊奇啊。很快,胡尔马西这家伙也加入了。打过招呼后,他一屁股坐在两位姑娘身旁,沉默地倾听两人的交谈。从头到尾没插一句嘴,也看不出有多大的兴趣。反正就那样默默坐在一旁,似乎就这么坐着便是全部的态度和亲近了。过了一会儿,热合买得罕和努滚也凑了过去,我也无所事事地蹭过去。大家围成一圈,两个姑娘便停止了交谈。这种“停止”也是愉快而自然的。所有年轻人一声不吭地晒着太阳,心不在焉地玩耍脚边的沙子。天气真的暖和起来了。最冷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天清晨,被窝里的人们残梦未尽时,居麻又开始演讲了。在被窝里说了半小时,早茶时又说了一小时。多么过瘾啊……
嫂子焖了一锅有肉块和白菜的米饭招待她们,还邀请了隔壁的萨依娜过来一同用饭。此时男人们都在外面放羊、找骆驼。除了扎达,一席全是女人。话题很快丰富自在起来。这场小小的宴席很长时间才结束。一结束,母女俩便起身告辞——太阳已晃过中天,等她们赶到家,正好赶上黄昏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