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热合买得罕和努儿赛拉西
紧接着出现在沙丘上的是消失了半个多月的胡尔马西。这家伙也穿戴一新,神气活现。
刚刚进入荒野时,两个孩子穿得漂亮极了。没几天,漂亮衣服就全换了下来。小哥哥穿着爸爸的大鞋子,妹妹穿妈妈的大鞋子。另外兄妹俩全都穿着妈妈的旧外套(萨依娜非常娇小)。自己的好衣服和好鞋子嘛,要留着上学时才穿。
很快,萨依娜家的小姑娘也出现在沙丘上,穿着耀眼的新衣服和红色的小靴子,也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都快要走不动路了。我赶紧跑上前接过沉甸甸的行李。这女孩漂亮极了,大约七八岁的模样。
才开始努滚只干家务事,不干重活。但两个星期以后,也开始跟着哥哥出去背雪背粪块了。我总是为这小小的兄妹俩背着雪从荒野深处一前一后蹒跚走来的情景所打动。等走到近处,我看到小姑娘的腰背像老人一样深深佝偻着,再有一尺多就贴着地了。经过我时,她一边继续挣扎向前,一边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似乎以此稀释自己的狼狈。她脸蛋僵红,长长的睫毛上结满冰霜。
就在这时,北面沙丘那边传来了汽车引擎声。这可是大怪事!我们连忙跑出去看。还没走到羊圈那儿,突然看到北面沙梁上的金色阳光中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孩子。他背上扛一个旅行包,手里拖一个跟他一样大的编织袋,孤独地在沙地里蹒跚。正在系牛的萨依娜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上前迎接。我意识到这个冬天里最隆重的大事发生了——孩子们来了!从此,荒野永离寂静。
这是这个冬天以来荒野里最热闹的时刻,虽然两个孩子都默默无语。
两个孩子都深爱小妹妹喀拉哈西。整天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并因她的开心而更开心。然而比起努滚,热合买得罕表现得更热切些。陪喀拉哈西玩耍时,也更为耐心、细致。要是正在绣花的努滚不小心把剪刀放得离婴儿太近,他会惊叫着冲过去拿起剪刀丢得远远的,并怒斥妹妹。妹妹则抱歉地笑。
这时女孩子也跑了出来,仍然穿着漂亮衣服,远远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这个小伙子每次出门干活前,总会严厉地吩咐妹妹看好小婴儿。而一回到家,脱去寒冷的外套,烤热了双手,才去抱婴儿。陶醉地亲吻她,还含着她的小耳朵轻轻地咬。这个软乎乎的肉团子,这个有着迷人笑容,并总是信任地看着你的小小生命啊……
这天是新什别克轮值放羊,我前去迎接羊群时,第一时间向他传达了这个好消息。可他却反应淡然,似乎早就知道了似的。没一会儿,那男孩也跟了上来,一同赶羊。分别半年的父子见了面,却只是互相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跟两个交情寻常的男人一样客气。
就算实在扛不动了,小姑娘也不放弃,不求助,拖也要硬拖回家。因为在所有人的观念里,无能于劳动是羞耻的事。于是乎,一大袋牛粪,五分钟拖了十几米,累得大喘气。我赶完牛后赶紧帮忙一起拖——好沉啊,就算是我,也扛不了几步,拖不了多远的。
我们正打算出去系牛、挤奶,下午出去找骆驼的居麻迎面回来了。这家伙一进地窝子便大发牢骚,说今天的十峰骆驼分别跑向五个方向,害他东南西北中全跑了一圈,冻得够呛!嫂子无从安慰,只好搂过这个可怜人的脑袋,在他脑门上“吧”地亲了一口,就转身做事去了。于是,居麻的全部辛苦立刻被抵消,他喜气洋洋地摘帽子脱外套,上床休息。
有了这两个小帮手,别说萨依娜,就连我也轻松极了。既不用对付小牛,也不用清理羊圈了。每天除了背雪,收拾房间,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绣花。很快就完成了这个冬天的第一件作品——一大面黑色软呢上的八团对称的大花和一大圈花边。便特意让小姑娘裹着,在黄昏的雪地里拍了好多照片。她多美啊!
一月上旬一个晴朗的黄昏里,夕阳格外灿烂耀目。哪怕大半个已经落入地平线了,仍不能直视。不像往日,湿润又静谧,像个……以传统的说法,就是像个鸭蛋黄。
热合买得罕骑着无鞍的白马经过,欣赏了一番妹妹的搔首弄姿,轻蔑一笑,打马走了。我又赶紧对着他的背影拍了几张。
喀拉哈西是一家的重心,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玩线团和撕书本。如果不让她这么做,她就悲恸地哭。大家只好由着她,把各种线团交给她扯乱,努滚负责重新缠好。再把作业本交给她一页一页地撕,热合买得罕负责粘好。于是乎,这边扯那边缠,这边撕那边粘,其乐融融。
赶羊时我俩走在一起。当我询问了他的名字和年龄后,他也羞涩地反问我叫什么名字。获知后,像含着一枚糖一样,轻轻地念了两遍,听得人心头甜甜的。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用的还是汉语!但很快我就知道了他的汉语其实不咋样——接下来一整个冬天里他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无论我回答多少遍,他都无法领会。
家里有一盒国际象棋,男人们用来赌钱,喀拉哈西用来磨牙,兄妹俩用来互相投掷,还是其乐融融。
刚刚结束劳顿的旅程,那男孩就脱去新外套,换上妈妈的胖马夹投入了傍晚的集体劳动,熟门熟路地跟着大家驱赶牲畜。当骆驼靠近羊群时,还发出牧人才会使用的尖厉哨音呵斥之。
而兄妹俩脸上总是伤痕不断。问之,总是好脾气地回答:“喀拉哈西!”再无奈地、毫不计较地微笑。尤其是努滚,那么漂亮的脸蛋,竟被抓了清晰的三道红杠。我便戏称她为“大队长”,她听了顾不上反驳,骄傲地告诉我:她的哥哥是真正的中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