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访客(一)
虽然有些刻薄,但这家伙还是极好客的。在这荒野里,谁能不好客呢?大约这世上所有地势偏僻、人烟稀少处的人们都这样吧?牧人的好客,既出于寂寞,也出于互助的人际需求。每个人都作为主人,为他人提供过食物和温暖的房间。同时他也不可能避免做客的境遇。这种宾主间的平等,令荒野中的人际交往踏实、真诚又单纯。客人登门,立刻铺开餐布奉茶。若碰到开饭就一起坐下来吃,碰到煮肉也毫不客气地洗手入席。若碰到劳动,同样也跑不掉,立刻下马投入。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小孩竟然都七岁了!看上去小得可怜……
十个客人里有九个都是出来找骆驼的,剩下的那一个肯定是在前去搭车的途中路过此地,或没搭上车,往回赶的途中路过此地。
那两天居麻轮休,整天又锯又敲又打,捣腾出一系列山寨货。有锯把,有匕首把,还有一个菜刀把(不知为何,家里的器具总是先坏把子)。那个新来的小男孩观摩了一整天,钦佩极了。居麻认真地对他说:“我的家里,二十岁的娃娃有,十五岁的娃娃也有,刚好还缺个七岁的。我们去和你爸爸妈妈商量一下,把你送给我吧?”这孩子左思右想,艰难地作了抉择:“不。”居麻又说:“我认识你的爸爸妈妈,我给他们说一下,他们肯定高兴得很。以后嘛,我们家有了好的娃娃,也让你爸爸妈妈挑一个拿走!”他便黯然告辞。据说后来在新什别克家默默哭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家。胡尔马西只好又把他送回去了。
我们刚刚安定下来时,隔壁新什别克家也跑丢过两峰骆驼。他连着出去找了一个礼拜,跑遍了附近的几个牧场,中间只回来了两三次。每次回家,骆驼没找到,还笑得跟平时一样。不等我们开口,就愉快地说:“没有,还是没有!”
居麻这家伙很可恶,不但欺负小朋友,还老给客人取外号。胡尔马西那两个胖乎乎的朋友,模样跟印度人似的,就被他称为“外国哈萨”。
扎达到底是个孩子,见这人如此认真、迂腐,忍不住扑哧笑了。此后偷笑个不停。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便深深地回盯着对方看。很快就轮到对方不自在了,再不好意思看我。
然而,当那人结束这场巴塔,双手抬起,开始做结束语时,扎达还是迅速跟着抬起手心,并赶紧提醒一旁正在绣花的加玛。这时嫂子也停下手里的活,母子三人一起抬起手,大家以同一个姿势,一起说出最后的那一句“安拉”。这场巴塔算是结束了,竟如此郑重。
一般来说,年轻的客人都会对我非常好奇。总是直勾勾盯着我看,其目光像被凸透镜聚过焦一样,盯哪儿哪儿烫。大不自在。
那人起身告辞,上马孤独地走了。后来我去找牛时,站在沙丘上,看到他最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北方向。和所有牧民一样,他的马鞍后也拖着长长的皮绳(这是一种软化生皮的土方法)。他将把关于我的消息传到更加遥远广阔的地方。
依我看,找骆驼怕也是一项重要的人际交往。那些前来找骆驼的牧人,进了地窝子,一坐下就不走了,茶一喝就是一两个小时——还找什么骆驼啊?
顺便说一句,这两人头发黑浓卷曲,圆脸。脸的上部分黑,下部分浅,估计是戴口罩戴的。
幸亏这是人均占地四平方公里的冬窝子。一整个冬天下来,能有几个客人上门拜访呢?而且在十二月和一月间,就算有客人,十有八九也只是找骆驼路过此地,顺道喝个茶。算不得正式的拜访,我们也用不着过于郑重地接待。
他还管一个瘦瘦的放羊老汉叫“花老汉”,因为人家的毛衣是用零碎旧线头拼织的。
唉,穿一件浅色外套进入荒野,真是失策!
我若是个像样儿的民间调查者,此时应该以长辈的口吻和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离得远吗?干什么来着?”可我总是懒得吭声。
一天下午,我正在和嫂子一起裁一块黑色平绒布,打算用来包新花毡的四边。突然门开了,“扑通”一声,掉进来一个小男孩。站稳当后,呆呆地看着我们。嫂子笑了,招呼他过来坐,还摸了一块糖给他。小家伙大约四五岁,脸颊黑乎乎的,一声不吭,温柔又腼腆。居麻说他是胡尔马西从西面牧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小亲戚,将在我们的沙窝子里住一段时间。
他们问候过主人,就一声不吭上床卧倒。正在煮毡片或裁毡子的嫂子继续干自己的活,并没有为之中止手头的工作。在等待茶水的时间里,为消除尴尬,他们要么逗猫玩,要么翻看扔在床边的皱巴巴的旧报纸。
那天羊回得很晚,大家非常忙乱。我刚系完小牛,就遇到赶羊回来的热合买得罕。这小子一天不见,突然变得好客气,走过来庄重地向我伸出手,还说:“你好。”我很配合地迎上前与他握手。突然,白天里看到的小客人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也轻轻地说:“你好。”我只好也和他握了握手。这种大人一样的行为令小家伙激动不已。接下来赶羊入圈时,出了份大力。他一直跟在大家后面诚惶诚恐地吆喝,并用力拍打站着不走的羊(比他矮不了多少),和大家一同干到最最后才回家。可给冻坏了。
后者大多是年轻人,鞋子都擦得很亮。有的明显还穿着新鞋,因为鞋底子也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