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向上帝逃亡
托尔斯泰 我希望,在我离死神只有寸步之遥的时候,上帝能够阻止我故意去做坏事。
托尔斯泰 是的,你说得对,我总是需要很长时间,并且做一切事情都需要很长的时间,但重要的却只有一点:时间留给人们及时去做恰当的事。
伯爵夫人 (激动地)那么你并不否认,你们已经在暗地里做了一些事……反对我的事……啊,你要知道,在我面前,你并不能像在其他人面前一样撒谎。
托尔斯泰转向她,他的面部表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慢慢地,用另外在场的人才能理解的重音说道:
伯爵夫人 好吧,我知道了,是他这么说服你的,这个伤害我的孩子们的小偷,我知道,他让你更加强硬地对抗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不会再容忍他继续留在这幢房子里,这个可恶的挑拨者,我不要再让他留在这里!
男秘书 谁又能知道何时是正确的时刻呢!如果人们知道了,那一切就美好了。
托尔斯泰 但是,索尼娅,你是知道的,我需要他协助我工作。
托尔斯泰 不,我一点也不累,劳累带给人们的东西只有犹豫与不定。每一个行动都会带来解脱,甚至差的行动都比无所作为好得多。(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不知道我今天所做的是否正确,我必须先问问我自己的良心。我将自己的作品回赠给所有人,这使我的灵魂获得解放,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在暗地里秘密立下这个遗嘱,而应该坦率地在所有人面前,怀着说服众人的勇气立下遗嘱。也许我这样做有失身份,我本应该为了真相而坦率地做这件事——但是,谢天谢地,现在它已经发生了,生命又向前迈了一步,同时也离死神近了一步。现在只剩下最难的一件事了,最后的一件事:当一切都将结束之时,在正确的时刻,像一只动物一样在灌木丛中匍匐爬行,因为在这幢房子里,我的死亡也会像我的生活一样毫无真实可言。我已经八十三岁了,但是我却始终、始终找不到力量,将自己从尘世中解脱,然而,或许我正是错过了正确的时刻。
伯爵夫人 你能另外找到几百个可以协助你工作的人!(暴躁地)我再也受不了他待在我附近,我不想这个人挡在你我之间。
伯爵夫人等男秘书走后,门还没有关上:
托尔斯泰 祝您愉快,亲爱的弗拉基米尔·乔治戈维奇。
伯爵夫人 他总是在你旁边,像一根链条一样挂在你身上……而我呢,他恨我,他想让我远离你,这个阴险的坏人。
男秘书 (鞠了个躬)我这就走。
托尔斯泰 你这样对他不公平,索尼娅。
男秘书 您今天应该早点躺下休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骑行和奔波,您一定累了。
托尔斯泰 索尼娅,你是个和善的人,我求求你,不要生气。来,你过来坐下,让我们平静地谈谈话——就像过去一样,就像我们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你想想,索尼娅,我们所能拥有的和善的言语和美好的日子不多了!(伯爵夫人忧虑地环顾四周,颤抖着坐下)你看,索尼娅,我需要这个人——或许只是因为我的信仰太虚弱,我才需要他,因为,索尼娅,我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强大。虽然每一天都在向我证明,在世界上某个遥远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宣扬我的信仰,但是你要明白,这是我们世俗的心;为了保持自我肯定,我们至少需要从一个人身上获得亲近的、鲜活的、可见可感的、近在咫尺的爱。或许圣人可以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所作为,就算没有见证人也不会沮丧气馁,但是,你看,索尼娅,我根本就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虚弱的老人。所以我必须有个人在我旁边,他可以宣扬我的信仰,这信仰是我现在年迈孤单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如果你,四十八年来我一直感激的你,如果你能理解我的宗教觉悟,这无疑会是我最大的幸福。但是,索尼娅,你却从来没这样想过,面对我灵魂中最珍贵的东西,你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而且我害怕,你甚至是怀着恨意看待它。(伯爵夫人动了一下)不,索尼娅,不要对我有误解,我并没有指责你,你已经给了我,给了这个世界你所能给的一切:慈祥的母爱和令人愉快的关怀;你又怎么能为了自己在灵魂上无法认同的信念而做出牺牲呢?我又怎么能因为你不理解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而责怪你呢——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后的想法,永远是他和他的上帝之间的一个秘密。但是你看,一个人到来了,终于有个人来到了我的房子,从前,他因自己的信念在西伯利亚<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受难,而现在,他追随着我的信念,是我的帮手,是我亲爱的客人,在我的精神生活上帮助我,让我更坚强——为什么你不愿意让这个人留在我身边呢?
在同一个房间,第二天深夜。
伯爵夫人 因为他让你疏远了我,这正是我不能忍受的,这是我不能忍受的。这让我变得疯狂,让我变得忧郁,因为我恰恰能感觉到,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反对我的。今天也是,中午的时候,我逮住了他,当时他正把一张纸匆忙地藏起来,而且你们两个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不敢,你也不敢,萨沙也不敢!你们所有人都在瞒着我什么,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背着我做了坏事。
第二幕
伯爵夫人 原来如此……我还想,你终于是一个人了呢……我要和你谈谈……
伯爵夫人 我不想做一个公平的人!他插手我们的事,将你从我身边偷走,离间你的孩子们。自从他到了这里,到了这幢房子以后,我就一点地位没有了,现在,你自己属于全世界,只有我们,你最亲近的家人,什么都不是。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伯爵夫人穿着睡衣走了进来,恼怒地看了一眼男秘书。
托尔斯泰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只有上帝才会想让一个人归属于所有人,却为自己、为他毫无保留。
托尔斯泰 不,弗拉基米尔·乔治戈维奇,不会变得美好的。您难道不知道那个古老的传说吗?有次一个农民向我讲述的上帝是如何从人们身边收回预知死亡能力的这一传说。从前,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死亡的时刻,有一次,当上帝来到人间,他注意到有些农民不再耕种田地,生活得像罪人一样。所以,他对其中的一个人进行了责备,责备他的懒散,但是这个人却只是咕哝道:如果他自己不再能活到收获的时刻,他又应该为谁辛勤耕种呢?上帝这才意识到,如果人们能提前预知自己的死亡,这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所以,上帝收回了人们预知死亡的能力。从那时开始,农民们就必须耕种自己的田地,直至最后一刻,就像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一样,并且这也是正确的,只有通过劳作,人才能成为永恒的一部分。所以,我今天还是要——他指的是自己的日记——在我日常的田地上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