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夜天才
<a id="note_10" href="#noteBack_10">[10]</a> 弗里德里希·迪特里希男爵(法文Philippe-Frédéric Baron de Dietrich,德文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Dietrich,1748—1793),法国矿物与地质学家,在法国大革命初期曾任斯特拉斯堡市长。其结局后文有交代。
其时,鲁热——一个名不见经传、修筑工事的上尉却坐在于南格<a id="noteBack_31" href="#note_31">[31]</a>的一个小小驻地的营房里,一本正经地画着防御工事的图纸。也许他早已把自己在1792年4月26日那个业已消逝的夜里创作的这首《莱茵军战歌》忘却了,而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那首风暴般征服了整个巴黎的战歌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首充满必胜信心的“马赛人之歌”中的一词一句和每一个节拍只不过是那天夜里在他心中和身边发生的奇迹而已。因为命运竟是这样无情地嘲弄人:虽然乐曲响彻云霄,缭绕太空,但它却没有把任何个人——即没有把创作出这首乐曲的人捧上天。全法国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位鲁热·德·利尔上尉。这首歌也像每一首歌一样,所赢得的巨大荣誉依然属于歌曲本身,连一点荣誉的影子都没有落到它的作者鲁热身上。在印歌词的时候,没有把他的名字一起印上。他自己也完全习惯于不被人敬重,并且也不为此而懊恼。因为这位革命圣歌的作者自己却不是一个革命者——这种奇怪的现象也只有历史本身才创造得出来。他虽然曾用自己的这首不朽歌曲推动过革命,而现在,他却要竭尽全力来重新阻止这场革命。当马赛人和巴黎的暴动民众唱着他的歌,猛攻杜伊勒里宫和推翻国王的时候<a id="noteBack_32" href="#note_32">[32]</a>,鲁热·德·利尔对革命已十分厌倦,他拒绝为共和国效忠,他宁愿辞去自己的职务,也不愿为雅各宾派服务。在他的那首颂歌中,关于“渴望珍贵的自由”那一句歌词,对这位耿直的人来讲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对法国国民议会里出现的新的暴君与独裁者无比憎恨,毫不亚于他对国界那边的国王和皇帝们所怀的仇恨。而当他的朋友——对《马赛曲》的诞生起过重大作用的迪特里希市长,还有这首乐曲的献词对象卢克纳将军,以及所有那天晚上作为《马赛曲》第一批听众的军官与贵族,一个接一个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他公开向罗伯斯庇尔的公安委员会<a id="noteBack_33" href="#note_33">[33]</a>发泄了自己的不满。不久,发生了更为荒唐的事:这位革命的诗人自己也被作为反革命而遭逮捕,被控犯有叛国罪。只是到了热月9日<a id="noteBack_34" href="#note_34">[34]</a>罗伯斯庇尔被推翻,监狱的大门被打开,才使法国革命免却莫大的耻辱:把这次革命的不朽歌曲的作者送交“国民的剃刀”<a id="noteBack_35" href="#note_35">[35]</a>。
<a id="note_11" href="#noteBack_11">[11]</a> 圆形帽章(Kokarde),法国大革命时期,支持革命的人一般都会在衣服与帽子缀上圆形的徽章。
于是,这歌声像雪崩似的扩散开去,势不可当。在宴会上、在剧院和俱乐部里都在唱着这首颂歌,后来甚至在教堂里,当唱完《赞美诗》后也会唱起这首歌来,不久它竟取代了《赞美诗》。一两个月以后,《马赛曲》已成为全民之歌、全军之歌。共和国第一任军事部长塞尔旺<a id="noteBack_24" href="#note_24">[24]</a>以智慧的眼光认识到这样一首无与伦比的民族战歌所具有的振奋人心、鼓舞斗志的力量。于是他下了一道紧急命令:印刷十万份歌本,发到军中所有的小队。这位当时还不知名的作者所创作的歌曲就这样在两三夜之间发行量远远超过莫里哀<a id="noteBack_25" href="#note_25">[25]</a>、拉辛<a id="noteBack_26" href="#note_26">[26]</a>、伏尔泰<a id="noteBack_27" href="#note_27">[27]</a>的所有作品。在当时,没有一个节日不是用《马赛曲》来结束的,没有一次战斗不是先由团队的乐队来演奏这首自由的战歌的。当许多团队在热马普<a id="noteBack_28" href="#note_28">[28]</a>和内文登<a id="noteBack_29" href="#note_29">[29]</a>等地发起决定性的冲锋时,就是齐声高唱着这首战歌而进行编队的。而那些只会用双份的烧酒这种老办法去刺激自己士兵的敌军将领们则惊奇地发现,当这些成千上万的士兵同时高唱着这首军歌,像咆哮的海浪向他们的队形冲去时,简直无法阻挡这首“可怕”的颂歌所产生的爆炸力量。眼下,《马赛曲》就像长着双翅的胜利女神<a id="noteBack_30" href="#note_30">[30]</a>,在法国的所有战场上翱翔,给无数的人带来热情和死亡。
<a id="note_12" href="#noteBack_12">[12]</a> 《 我们能行!》(Ah! Ça ira),法国大革命初期最为著名的一首战斗歌曲,大约诞生于1790年5月,它号召人们要起来反抗贵族与教士的统治。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 雅各宾派(又称雅各宾俱乐部,Club des Jacobins),1789年成立,是法国大革命期间最重要也最激进的政治团体,因其集会地点设在巴黎的圣雅各宾修道院而得名。1793年,马拉成为该派主席,他被谋杀后,罗伯斯庇尔成为领袖,并开始了血腥恐怖的统治。罗伯斯庇尔被处决之后,该党派于1794年11月11日解散。其标志就是象征自由的红色弗里吉亚无边便帽。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 玛克西米利安·德·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de Robespierre,1758—1794),原是律师,后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成为激进的雅各宾派领袖,在1793—1794年以血腥恐怖的方式实施统治,后被推翻并被砍头。
<a id="note_6" href="#noteBack_6">[6]</a> 国民自卫军(法文Garde nationale,德文Nationalgarde),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城市民兵组织,成立于1789年,后经历过多次解散与重建,最终解散于1871年。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 吉伦特派(法语Gironde),法国大革命期间较为温和的共和党派,由于其领袖多来自法国吉伦特省而得名,后于1793年被雅各宾派推翻。
<a id="note_7" href="#noteBack_7">[7]</a> 阿尔萨斯(法文Alsace,德文Elsass),法国东北部地区及旧省名,与德国隔莱茵河相望,当地居民日常与学校里也经常使用德语。首府是斯特拉斯堡。
《马赛曲》——鲁热的这首颂歌不久将得到这样的名称——的第一次伟大胜利是在巴黎。7月30日,当马赛来的营队从郊区进入巴黎时,就是以军旗和这首歌为前导的。成千上万的人已站在街头等待,准备隆重地迎接他们。现在,当马赛人——500名男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歌,迈着同口中唱的歌曲同样节奏的步伐愈走愈近时,所有的人都在悉心谛听,马赛人唱的是一支什么美妙动听的颂歌呢?伴随着点点鼓声,它像一阵号角,搅动着所有人的心弦:“公民们,武装起来!”两三个小时以后,它的副歌已在所有的大街小巷回响。那首叫《我们能行》的歌已被人忘却;旧的进行曲、那些唱烂了的旧歌曲均已被人抛到九霄云外;因为革命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声音,革命找到了它自己的歌。
<a id="note_13" href="#noteBack_13">[13]</a> 布罗伊广场(Place de Broglie),斯特拉斯堡的主要广场之一,以曾任斯特拉斯堡长官的弗朗索瓦-马利·德·布罗伊元帅(1671—1745)命名。广场上有莱茵国家歌剧院。
宴会进行之际,突然有一个人将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来。他叫米勒<a id="noteBack_22" href="#note_22">[22]</a>,是蒙彼利埃<a id="noteBack_23" href="#note_23">[23]</a>医学院的学生。所有的人顿时安静下来,望着他。大家以为他要讲话或者致辞。然而,这个年轻人却没有讲话,而是挥动着右手,唱起一首新的歌曲。这首歌大家都没有听到过,而且谁也不知道这首歌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们!”此时此刻,这歌声犹如电火花插进了火药桶。情绪与感受,宛若正负两极接触在一起,产生了火花。所有这些明天出发的年轻人,他们要去为自由而战,准备为祖国献身,他们觉得这些歌词表达了他们内心最深切的愿望,表达了他们最根本的想法。歌声的节奏使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共同的激奋。每一段歌词都受到欢呼,这首歌不得不唱了一遍又一遍。曲调已经变成了他们自己的旋律,他们激动地站起身来,高举玻璃杯,雷鸣般地一起唱着副歌:“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街上的人好奇地涌来,想听一听这里的人如此热烈地在唱些什么,最后他们自己也跟着一起歌唱。第二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哼着这首歌。他们散发新印的歌单,而当7月2日那500名义勇军出发时,这首歌也就随着他们不胫而走了。当他们在公路上感到疲劳时,当他们的脚步变得软弱无力时,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唱起这首颂歌,它那动人的节拍就会赋予大家以崭新的力量。当他们行军穿过村庄时,唱起这首歌,就会使农民们惊讶,村民们好奇地聚集在一起,跟着他们一起合唱这首歌。这首歌已经成了他们的歌。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首歌原本是为莱茵军而作的,他们也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写的和什么时候写的,他们把这首颂歌看作是他们自己营队的圣歌,看作是他们生和死的信条。这首歌就像那面军旗一样,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要在斗志昂扬的进军中把这首歌传遍世界。
<a id="note_14" href="#noteBack_14">[14]</a> 鲁热·德·利尔(法文Claude Joseph Rouget de Lisle,1760—1836),法国军事工程师、诗人、作曲家。《马赛曲》的创作人。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 路易十六(法语Louis XVI.,德语LudwigXVI.,1754—1793),法国国王,妻子是奥地利公主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曾试图进行内政改革,但未能阻止法国大革命的爆发,1791年被迫退位,1793年与妻子一同被送上断头台。
<a id="note_8" href="#noteBack_8">[8]</a> 斯特拉斯堡(法文Strasbourg,德文Straßburg),阿尔萨斯的首府,位于法德边境,现在也是欧洲议会的所在地。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国民立法议会(法语Assemblée nationale législative,德语gesetzgebende Nationalversammlung),是1791年10月至1792年9月法国大革命期间的法国立法机构。法国大革命期间的最高立法机构屡经更迭,依次是国民议会-国民制宪议会-国民立法议会-国民公会-督政府-执政府。
<a id="note_9" href="#noteBack_9">[9]</a> 即红、白、蓝三色,也是法国国旗的颜色,其来源是法国大革命期间,人们将巴黎市徽的颜色(红与蓝)同国王的颜色(白色)组合在一起作为海军的军旗,白色在中间,象征人民对于王权的限制。
如果当时鲁热真的被处死了,可以说是死得英勇而又壮烈,而不会像他以后生活得那么潦倒、那么不清不白。因为这个不幸的鲁热在他三十余年的生涯中,虽然度过了成千上万的日子,但是只过了一天真正具有创造性的日子。后来,他被赶出了军队,退休金被取消;他所写的诗歌、歌剧、歌词均未能出版和演出。这个半瓶子醋曾擅自闯进不朽者的行列,对此,命运没有原谅他。这个小人物后来干过各色小行当,有的并非十分干净,他困苦地度过了自己渺小的一生。卡诺<a id="noteBack_36" href="#note_36">[36]</a>和后来的拿破仑曾出于同情想帮助他,但都没有成功。那一次偶然的机缘曾使他当了三小时的神明和天才,然后又轻蔑地把他重新抛回到微不足道的卑微地位,这是多么残酷,残酷的命运也使得他的性格像中了毒似的变得无可救药地乖戾,他对所有的当权者都愤愤不平、牢骚满腹。他给想帮助他的拿破仑写了一些措辞激烈而且十分无礼的信,公开表示他为在全民投票时投了反对拿破仑的一票而引以为豪。他经营的生意把他卷入一些不光彩的事件中去,甚至为了一张空头支票而不得不进入圣佩拉杰<a id="noteBack_37" href="#note_37">[37]</a>的债务监狱。他到处不受欢迎,被债主跟踪追迹,不断受到警察的侦查,最后匿姓埋名隐居在外省的某个地方。与世隔绝,被人忘却,他只能像躲在一座坟墓一样偷听着外界自己那首不朽之歌的命运。他听说《马赛曲》随着战无不胜的军队进入欧洲的所有国家,然后他又听说拿破仑眼看自己就要当上皇帝而事先把这首过于革命化的《马赛曲》从所有的节目单上取消,一直到他听说波旁王朝的后裔完全禁止了这首歌。只是过了一代人的时间以后,当1830年七月革命<a id="noteBack_38" href="#note_38">[38]</a>爆发时,他写的歌词和他谱的乐曲重又在巴黎的街垒中恢复了旧有的力量,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利普<a id="noteBack_39" href="#note_39">[39]</a>把他当作一位诗人而给他一笔小小的养老金。人们还记得他,虽然只是依稀的记忆,但是这个被人忘却的、下落不明的老人却觉得这简直像做梦。当他于1836年以76岁的高龄在舒瓦西勒鲁瓦<a id="noteBack_40" href="#note_40">[40]</a>去世时,已经没有人再叫得出或知道他的名字了。然而,又过了一代人的时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马赛曲》早已成为法国国歌,在法国的所有前线重又响起《马赛曲》的战斗歌声。于是这位小小上尉的遗体被安葬在荣誉军人院<a id="noteBack_41" href="#note_41">[41]</a>里,同另一个小小的少尉拿破仑的遗体比邻。这样,这位创作了一首不朽之歌而本人却极不出名的作者,终于得以在那个曾让他感到失望的祖国的这块荣誉墓地里长眠,而他仅仅只是一夜的诗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