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亨德尔的复活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 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是指小约翰·克里斯多夫·史密斯(1712—1795),他和他的父亲老约翰·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二人先后都当过亨德尔的秘书及乐谱抄写员,但他本人同时也跟随亨德尔学习音乐,后成为一名出色的作曲家。父子二人其实原来都是德国人,其德语原名是Johann Christoph(茨威格书中写作Christof)Schmidt,即约翰·克里斯多夫·施密特,后跟随亨德尔来到英国之后,入乡随俗,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对应的英语名字,即John Christopher Smith,即约翰·克里斯多夫·史密斯。
差不多三个星期以后,9月14日,作品终于完成了——这在今天看来也是难以置信的,也许对于人类而言都是永远无法想象的。剧词变成了乐曲,不久前还是贫乏、枯燥的言辞现在已成了生气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像从前瘫痪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已写好,弹奏过了,歌词已变成了旋律,并已翱翔在音乐的天空——只是一个词,作品的最后一个词还没有配上音乐,那就是“阿门”。但是,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连在一起的短短音节,紧紧地抓住了亨德尔,他要从中创造出一个直冲九霄云外的声乐阶梯。他要给这两个音节配上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把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又不断把它们拆开,以便重新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像上帝的气息一样倾注在这最后结尾的歌词上,要使它像整个世界一样宏大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给这个“阿门”配上雄伟的赋格曲<a id="noteBack_37" href="#note_37">[37]</a>,把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最初的原声,让它在穹顶下回旋、轰鸣,直至它的最高音达到云霄;这原声将愈来愈高,随后又降下来,又升上去,最后再加入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将一次比一次高,它四处回荡,充满寰宇,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在一起唱着赞美歌,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在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 庞德大街(Bond Street),位于伦敦西区,如今伦敦最为昂贵的商业街与购物街之一。
朋友们深受感动地把这位盲者送回家去。他们也都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床上他还微微翕动着嘴唇,他喃喃低语说,他希望死在耶稣受难日<a id="noteBack_48" href="#note_48">[48]</a>那一天。医生们感到奇怪,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即4月13日,正是那只沉重的手把他击倒在地的那一天<a id="noteBack_49" href="#note_49">[49]</a>,也正是他的《弥赛亚》首次公演于世的那一天<a id="noteBack_50" href="#note_50">[50]</a>,他心中的一切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同样也正是在那一天,他又复活了。而现在,他却愿意在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以便确信自己将会获得永生的复活。
亨德尔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一边笑着,然后渐渐严肃起来。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到大键琴旁,坐下去,先用双手在键盘上凌空摆了摆,接着又转过身来,诡谲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声地半说半唱地咏出那段宣叙调<a id="noteBack_41" href="#note_41">[41]</a>的旋律:“Behold, I tell you a mystery”(“你们听好,我要告诉你们一件奥秘的事”)——这也是《弥赛亚》中的歌词,诙谐的开场。但当他刚把手指伸进这温和的空气中,这温和的空气立刻把他自己也一道拽走了。在演奏时,亨德尔完全忘记了其他在场的人,也忘记了自己。这独特的音乐激流使他全神贯注。顷刻之间,他重又陷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着、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它们好像是他之前在梦中创作出来的一样;而现在,他是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听到它们:“Oh death where is thy sting”(死亡啊,你的毒钩在哪里)。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生活的热情,他把歌声愈唱愈高,好像自己就是一支合唱队,赞美着、欢呼着。他不停地一边弹着一边唱着,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强烈地、深沉地倾注到音乐之中,整个房间好像要被各种声音的巨流冲破了一样。
是的,这个世间唯一的意志——上帝,既能驾驭生,又能驾驭死。4月13日,亨德尔的精力全都耗尽了。他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硕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这是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但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发出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听不见的音乐声还在他的心底轰鸣,这音乐比他以前听到过的所有音乐都更悦耳、更奇异。音乐的滚滚波浪缓慢地从这精力殆尽的躯体中带走了灵魂,把它高高举起,送入缥缈的世界。汹涌奔流的音乐永远回荡在永恒的宇宙。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无法永生的躯体就这样逝去了。
真的,亨德尔俨若豆王<a id="noteBack_40" href="#note_40">[40]</a>一般坐在餐桌前,桌面上摆满各种食物。正如他在一天一夜之间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那样,他此刻正在用自己魁伟身躯的全部力量和食欲,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在三个星期中耗尽在工作上的力气全都补回来。他几乎还没有和詹金斯大夫打一个照面,就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响,在房间里萦绕、震荡、撞击。史密斯想起来了,在整整三个星期中,他没有看到亨德尔的嘴边有过一丝笑容,只有那种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现在,那种积蓄起来的、出自他本性的率真的愉悦终于迸发出来了,这笑声犹如潮水击拍岩崖,仿佛滚滚怒涛溅起浪花——亨德尔在他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自然质朴,就在他看到医生的这一刻,就在他直到自己身心已完全治愈的这一刻,就在生活乐趣让他彻底沉醉的这一刻。他高举啤酒杯,摇晃着它,向身穿黑大氅的医生问候。詹金斯惊奇地发问:“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你怎么啦?你喝了什么药酒?变得如此兴致勃勃!究竟发生了什么?”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布鲁克大街(Brook Street),位于伦敦市中心最为繁华的梅费尔区,乃是伦敦重要的商业街。亨德尔的故居就在该街的25号,与它毗邻的23号则是另一位音乐家的故居,即传奇的摇滚吉他手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
两个男人抬眼望着亨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他们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后他们再三表示感谢,向他深深鞠躬,然后退出了房间,去把这喜讯告诉都柏林全城的人。
但亨德尔还是拒绝了。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自己永远不收一分钱,永不,我欠着另外一个人的情。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为我自己曾是一个病人,是依靠这部作品治愈的;我也曾身陷囹圄,是它解救了我。”
1742年4月7日,最后一次排演的日子终于到了。坐落在菲山伯大街<a id="noteBack_44" href="#note_44">[44]</a>的音乐堂里,两个主教堂的合唱团参与演出,只允许他们的少数亲属旁听,而且为了节约起见,大厅里只有微弱的照明。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准备聆听伦敦来的那位音乐大师的新作。宽敞的大厅显得阴暗、寒冷、潮湿。但是,一件奇特的事情发生了,当宛若急流奔腾的多声部合唱刚刚转入低鸣,坐在长椅上七零八落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渐渐地形成黑压压的一片,悉心倾听,惊异赞叹。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从未听到过如此雄浑有力的音乐,他们仿佛觉得,如果单独一个人听,简直无法承受这千钧之势;如此强力的音乐将会把他冲走、拽跑。他们愈来愈紧地挤在一起,好像要用一颗心听,恰似一群聚集在教堂里的虔诚教徒,要从这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中获取信心,那交织着各种声音的合唱不时变换着形式。在这粗犷、猛烈的强大力量面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脆弱,然而他们却愿意被这种力量攫住并带走。一阵阵欢乐的感情向他们所有的人袭来,好像传遍一个人的全身似的。当“哈利路亚”的歌声第一次雷鸣般响起时,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所有的听众也都一下子跟着他站起身来<a id="noteBack_45" href="#note_45">[45]</a>,他们觉得自己被如此强大的力量所攫住,再也不能贴在地上。他们站起来,以便能随着这“哈利路亚”的合唱声,靠上帝更近一步,同时向上帝表示自己仆人般的敬畏。这以后,他们步出音乐堂,奔走相告:一部世间空前的声乐艺术作品业已创作成功。于是全城的人兴高采烈,为能听到这伟大的杰作而激动。
亨德尔友好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曾给予他如此的厚爱,打开了他的心扉。他微笑着说,他愿意答应,只是他们应该说出这笔收入将捐献给哪些慈善机构。“救济各种身陷囹圄的人。”第一位先生——一个满面和善、花白头发的男子说,“还有默西尔医院<a id="noteBack_43" href="#note_43">[43]</a>里的病人。”另一位补充道。当然了,他们还说,这种慷慨的捐献仅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音乐大师所有。
六天以后,4月13日晚上,音乐厅门前人群密集。淑女们没有穿克里诺林裙<a id="noteBack_46" href="#note_46">[46]</a>就来了,贵族骑士们都没有佩剑,为的是能在大厅里给其他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七百人济济一堂,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数字,演出前,他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这部作品所获得的赞誉,但当音乐开始时,却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而且愈来愈寂静。接着,多声部合唱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气势,所有的心都开始震颤。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监督并亲自参加自己作品的演出。但是,这部作品已经超越了他,他自己也完全迷失在这部作品之中,觉得它好陌生,好像他从未听到过、从未创作过、从未演奏过它。他的心在这特殊的巨流中再次激荡起来。当最后开始唱“阿门”时,他自己的嘴巴也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和合唱队一起唱着。他唱着,好像他一辈子从未唱过似的。然而,当后来其他人的赞美欢呼声如同怒涛汹涌、经久不息地在大厅里回荡时,他却悄悄地溜到了一边,为的是要避免向那些愿意向他致谢的人回敬感谢,因为他要答谢的是上帝,是仁慈的上帝赐予了他这部作品。
但仆人已站在那里,挥动着两只手臂向他们招呼,隔着一条马路大声喊道:“他已经起床啦,现在正在吃饭,吃得比六个搬运工还多。他一口气吃掉了半只约克郡火腿<a id="noteBack_38" href="#note_38">[38]</a>;我给他斟了四品脱<a id="noteBack_39" href="#note_39">[39]</a>啤酒,他还嫌不够呢。”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 大键琴(Cembalo),又称拨弦键琴或羽管键琴,盛行于欧洲16—18世纪的拨弦乐器,相关的重要音乐家有巴赫和亨德尔等,在1750年前后逐渐被钢琴所取代。
整整一个上午,仆人轻轻地旋开门锁,推开了三次房门,但主人还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也不动,就像石头的雕塑,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唤醒。他故意大声咳嗽,重重叩门,可是亨德尔依然熟睡,任何声响和说话声都进不到他的耳朵里。中午,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来帮助仆人,而亨德尔还是如同凝固了一样躺在那里。史密斯向他俯下身去,只见他躺在那里,像一个赢得了胜利却又死在了战场上的英雄,在经过了难以形容的战斗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不过,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和仆人并不知道他完成的业绩和取得的胜利。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而且一动都不动。他们担心可能又是一次中风把他彻底摧垮了。到了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亨德尔还是不愿醒来——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软瘫在那里,躺了整整十七个小时——这时,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再次跑去找医生。他没有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医生为了消遣这和风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边钓鱼去了,当最终把他找到时,他嘟囔着对这不受欢迎的打搅表示不快。只是听说是亨德尔病了时,他才收拾起长线和渔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花了不少时间——以便必要时放血用,他觉得很可能需要这样。一匹小马拉着一辆载着两人的马车,终于踏着橐橐的快步向布鲁克大街驶去。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 格罗夫纳广场(Grosvenorsquare),位于伦敦市中心的梅费尔区,乃是英国威斯敏斯特公爵的私产,而该广场也因此按照该家族的姓氏命名。格罗夫纳家族从18世纪初即拥有该处地产,今天该家族已是最大的地产商。
亨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感到疲乏,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行走。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体像死了似的,神志迷迷糊糊。他仿佛一个瞎子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几个月后,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敲着艾比大街<a id="noteBack_42" href="#note_42">[42]</a>上的一幢公寓的大门,那位来自伦敦的贵客——伟大的音乐大师亨德尔就下榻在这幢都柏林的公寓里。两位先生恭恭敬敬地提出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说,几个月来,爱尔兰的首府为能欣赏到亨德尔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无比高兴,他们在这里还从未聆听过如此好听的作品。而如今他们又听说,他将要在这里首演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他把自己最新的作品首先奉献给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对此他们感到不胜荣幸,而且考虑到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的出类拔萃,可以预料会获得巨大的收入。因此他们想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著称的音乐大师是否愿意把这首演的收入捐献给他们有幸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闸门既已打开,声乐的激流又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从现在起,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亨德尔屈服,再也没有什么能把这复活了的人重新压下去。尽管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遭到破产,债主们又四处向他逼债,但他从此以后已真正站了起来,他抵住了一切逆风恶浪。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泰然自若地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走自己的路。有人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但他知道如何光荣地战胜它们。尽管年岁渐渐地销蚀了他的力气,他的双臂不再灵活,痛风使他的双腿不时痉挛,但他还是用不知疲倦的心智继续不断地创作着。最后,他的双目失明了;那是在他创作《耶弗他》(Jephta)的时候,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但他依旧用看不见的眼睛继续孜孜不倦、毫不气馁地创作,不断创作,就像听不见声音的贝多芬一样。而且他在世间取得的胜利愈伟大,他在上帝面前表现得愈谦恭。
但亨德尔的脸色却阴沉下来。的确,连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吃惊,好像是在睡梦中上天给他的恩赐。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说道,轻得其他几个人几乎听不见:“不,我更相信是上帝给了我力量。”
正如所有对自己要求严格的真正艺术家一样,亨德尔对自己的作品从不沾沾自喜,但他十分喜爱自己的一部作品,那就是《弥赛亚》。他之所以喜爱它,是由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它把他从自己的绝境中解脱了出来,还因为他在这部作品中自己拯救了自己。他每年都要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每一次都把全部收入——五百英镑捐赠给医院,去医治那些残疾病人和救济那些身陷囹圄的人,而且他还要用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间做最后的告别。1759年4月6日,七十四岁的亨德尔已身染重病,但他还是在科文特花园<a id="noteBack_47" href="#note_47">[47]</a>剧院再次走上指挥台。一个身躯巍然的盲人就这样站在他的忠实信徒们中间,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他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各种器乐声犹如汹涌澎湃的波涛向他滚滚而来时,当成千人的赞美歌声好似狂风暴雨般向他袭来时,他那疲倦的面容顿时显出了光彩,变得神采奕奕。他挥舞着双臂,打着节拍,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他唱得那么认真、那么虔诚,仿佛自己就是站在自己灵柩边的牧师,为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灵魂而祈祷。当唱到歌词“The trumpet shall sound”(“号角要响”),而所有的长号发出高亢的声音时,他的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昂首向上凝视着,好像他现在已准备好去面临最后的审判了。他知道,他已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他能昂首阔步地向上帝走去了。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里入迷了。当亨德尔最后站起身来时,他只是为了没话找话,才不知所措地夸奖说:“伙计,我还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简直就像是魔鬼在控制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