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亨德尔的复活
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绝望的人,对自己的一切都已心灰意懒,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许也不相信上帝。在那几个月里,亨德尔每到晚上都在伦敦的街头徘徊。但都是在暮色降临之后,他才敢走出自己的家门,因为在白天,债主们拿着债据堵在门口,要抓住他。而在街道上,向他投来的也都是人们那种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他曾一度考虑过,是否逃到爱尔兰去为好,那里的人们还相信他的名望——唉,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内心的力量已完全衰颓——或者逃到德国去,逃到意大利去;说不定到了那里,内心的冰雪还会再次消融;说不定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南风的吹拂下,荒漠的心灵还会再次迸发出旋律。不,他无法忍受这种不能创作和无所作为的生活,他无法忍受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已经失败这种现状。有时候他伫立在教堂前,但是他知道,那些劝道的话语不会带给他任何安慰。有时候他坐在小酒馆里,但是他早已习惯于创作带给他的那种高度的沉醉(Rausch)<a id="noteBack_18" href="#note_18">[18]</a>,纯粹且极度快乐,而那些劣质的烧酒只会让他呕吐不止。有时候他从泰晤士河的桥上呆呆地向下凝视,那静静流淌的夜色一般漆黑的河水,他甚至想到,一狠心纵身投入河中是不是更好,至少那样一了百了!他实在不能再忍受这种令人压抑的空虚,这种被上帝和人群所离弃的可怕寂寞。
<a id="note_16" href="#noteBack_16">[16]</a> 指的是詹金斯的耳朵战争(War of Jenkin’s Ear,1739—1742),是英国与西班牙为争夺大西洋与美洲殖民地霸权而进行的一场战争,因战争的导火索是英国商船船长詹金斯在接受西班牙当局临检时被割下了耳朵而得名。结果是西班牙方面取得了胜利。但是,后来该战争也被视为随后爆发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在欧洲大陆之外的体现。
“我从冥界回来了。”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挺着宽阔的前胸,伸出有力的双臂,自豪地对伦敦的詹金斯医生说。医生不得不对这种奇迹般的治疗效果表示惊羡。这位恢复了健康的人又毫不迟疑地全力投身到工作中去了,他怀着如痴若狂的工作热情和双倍的创作欲望。原来那种乐于奋斗的精神重又回到这个五十三岁的人身上。他痊愈的右手已完全听他使唤,他写了一部歌剧,又写了第二部歌剧、第三部歌剧<a id="noteBack_12" href="#note_12">[12]</a>,他创作了清唱剧<a id="noteBack_13" href="#note_13">[13]</a>《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快乐、忧愁与中庸》<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4]</a>,创作的欲望就好像长期积蓄的泉水汩汩喷涌,永不枯竭。怎奈时运不佳。先是王后<a id="noteBack_15" href="#note_15">[15]</a>的逝世中断了许多演出,随后英国与西班牙之间又爆发了战争<a id="noteBack_16" href="#note_16">[16]</a>,虽然在公共场所每天都有人聚集在那里高声呼号和唱歌,但是在剧院里却始终空空如也,剧院负债累累。接着又是严寒的冬季。伦敦被覆盖在冰天雪地之中,泰晤士河彻底上冻,雪橇在亮晶晶的冰面上行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天气这样恶劣的时节,所有的音乐厅都大门紧闭,因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哪一种天使般的音乐能与如此残酷的寒冷相抗衡。不久,歌唱演员一个接一个病倒了,演出被迫一场接一场地取消。亨德尔的困境愈来愈糟。债主们催逼,评论家们讥诮,公众则始终抱着漠不关心与沉默的态度,这位斗士似乎已经走投无路,勇气渐渐崩溃。虽然别人为他组织的募捐演出使他摆脱了债台高筑的窘境,但是过着这种乞丐似的生活,又是何等屈辱!于是亨德尔日益离群索居,心情也越发抑郁。早知如此,当年半身不遂岂不比如今整个灵魂的麻木来得更好?到了1740年,亨德尔重又感到自己是个饱受打击的失败者。自己昔日的荣誉已成了炉渣和灰尘。虽然在艰难之中,他还在整理自己的早期作品,偶尔创作一些较小的作品,然而那种巨流般的灵感却早已枯竭。在他恢复了健康的身体内,那种原动力已不复存在。他,一个身躯魁梧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心力交瘁。这个勇于奋斗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击败。三十五年来,他始终保持着异常充沛的创作激情,而如今,那神圣的、激流般的创作欲望第一次在他身上中断、干涸。他又一次完蛋了。他,一个完全陷于绝望的人知道,或者说他自以为知道:这一回是彻底完蛋了。他仰天叹息:既然人们要再次埋葬我,上帝又何必让我从病患中再生?与其现在像阴魂一样在冷冰冰的寂寞世界上游荡,倒不如当初死了更好。有时候,他在悲愤之中还会喃喃低语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话:“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a id="noteBack_17" href="#note_17">[17]</a>
然而,第一句话就让他怔住了。“Comfort ye”<a id="noteBack_24" href="#note_24">[24]</a>,这就是剧词的开头。“你们要安慰!”——这歌词简直就像符咒,不,这不是歌词:这是神赐予的答案,这是天使从九霄云外向他这颗沮丧的心发出的召唤。“你们要安慰”——这歌词仿佛顿时就有了声音,唤醒了那怯懦的灵魂,这是一句能够改变人、创造人的歌词。刚刚读完和体会到第一句,亨德尔的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的音乐,各种器乐和声乐在飘荡、在呼唤、在咆哮、在歌唱。啊,多么幸运,堵塞灵魂的大门已然开启!他感觉到,自己又听到了音乐!
<a id="note_11" href="#noteBack_11">[11]</a> 亚琛(Aachen),德国西部城市,位于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靠近荷兰与比利时边境,拥有2000年历史的温泉疗养胜地(最高水温可达74摄氏度),查理曼大帝及其后的很多德意志皇帝都曾在这里疗养休假。从公元936年至1531年间,历代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均在此加冕。
但是他无法入睡。他的内心非常不平静,那是一种由于心情恶劣而莫名的不平静,满腔郁火就像暴风雨的海洋。他一会儿从左侧转身到右侧,一会儿又从右侧转身到左侧,而睡意却愈来愈淡。他想,他是否应该起床去过目一遍剧词?不,对他这样一个已死之人,词句又能起什么作用!不,上帝已让他落入深渊,已把他同这神圣的生活洪流隔开,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振作起来!不过,在他心中总是还有一股力量在搏动,一种神秘的好奇心在驱使他;而且,虚弱无力的他已无法抗拒。亨德尔突然站起来,走回房间去,用激动得发抖的双手重新点亮蜡烛。在他身体瘫痪的时候,不是已经出现过一次奇迹,使他重新站起来了吗?说不定上帝也有使人振奋、治愈灵魂的力量。亨德尔把烛台移到写着字的纸页旁。第一页上写着《弥赛亚》<a id="noteBack_23" href="#note_23">[23]</a>。啊,又是一部清唱剧!他前不久写的几部清唱剧都失败了。不过,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翻开封面,看了起来。
<a id="note_12" href="#noteBack_12">[12]</a> 是指创作于1738—1739年的三部歌剧《法拉蒙多》(Faramondo)、《薛西斯》(Serse)、《朱庇特在阿耳戈斯》(Giovein Argo)。
亨德尔霍地站起身来,好像被什么讨厌的东西触动了一样。他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早已心灰意冷,怎么连詹宁斯也不肯放过他?他随手把信撕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怒声骂道:“无赖!流氓!”不够机灵的詹宁斯刚巧碰到了他那最深的痛处,扒开了他心灵中的伤口,使他痛苦不堪、怒不可遏。接着,他气呼呼地吹灭蜡烛,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由于激怒和虚弱,全身都在颤抖。唉,多么不公平的世界啊!被夺走一切的人依然要受人讥诮,饱尝苦楚的人还要继续被折磨。他的心已经麻木,他的精力已经殆尽,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来招惹他?他的灵魂已经僵死,他的神志已经失去知觉,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求他去创作一部作品?不,他现在只想睡觉,像牲口一般浑浑噩噩,忘却一切,什么也不想做!他重重地躺在床上,心烦意乱,彻底迷失。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地写着。当他的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畏缩地问他是否要帮他抄乐谱时,他没有回答,只是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走到他的身边,他也就这样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面包,右手继续写着,因为他不能停下来,他已如痴如醉。当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时,他还一边高声唱着,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异样的目光。当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好像刚醒过来似的,回答得含含糊糊、语无伦次。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债主来讨债,歌唱演员来求主人谱写节日的康塔塔<a id="noteBack_36" href="#note_36">[36]</a>,使者们来邀请主人到王宫去;仆人不得不都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现在,哪怕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一句话,他也会遭到一顿大发雷霆的斥责。在那几个星期里,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已不再知道时间和钟点,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只用旋律和节拍来计量时间的环境里。他的身心完全被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奔腾激流席卷而去。神圣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作品也就愈接近尾声。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有节拍的步伐,走遍这间自设囹圄的房间。他一会儿唱着,一会儿弹起大键琴,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疼;他在有生之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旺盛的创作欲,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呕心沥血的音乐生涯。
<a id="note_6" href="#noteBack_6">[6]</a> 钱多斯公爵(Duke of Chandos),即第一任钱多斯公爵詹姆斯·布里奇斯(James Brydges,1673—1744),1717—1719年,亨德尔曾受他委托创作了大量音乐作品。
亨德尔激情满怀,泪水使他的眼睛变模糊了。但是还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清唱剧的第三部分。然而在这“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再也读不下去了。这句赞美之声已然充满他的心胸,在弥漫,在扩大,就像滚滚火焰喷流而出,使人感到灼痛。啊!这声音在攒动,在拥挤,它要从他心里迸发出来,向上飞升,回到天空。亨德尔赶紧拿起笔,记下乐谱,他以神奇的速度快速写下一个个的音符。他无法停住,就像一艘被暴风雨鼓起了风帆的船,一往直前。四周是万籁俱寂的黑夜,潮湿的夜空静静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但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光明,虽然别人听不见,但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
<a id="note_7" href="#noteBack_7">[7]</a> 舰队街(Fleet Street),也译为“弗利特街”,伦敦的一条著名的滨河大街,众多报社、杂志与出版社的总部皆设在此处。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真相很偶然地从一个凡人的口中显露出来:这是神给他的旨意,从上天传送给他的旨意。“The Lord gave the word”:话语来源于上帝,声响来源于上帝,祝福来源于上帝!必须把这一切送回到主那里,汹涌的心声必须掀起滔天巨浪向上天的主迎去,赞美他是每一个创作者的欲望和责任。哦,应该紧紧抓住这句话,将它托持、高举、挥舞、延展、拉伸,充满整个世界,所有的欢呼声都要围绕这句话,要使这句歌词像上帝一样伟大。啊,这句歌词是瞬间即逝的,但是通过美和无穷尽的激情将使这句歌词重返永恒。现在你们瞧:那句话已经写就,已经发出声响,那句话可以无限地反复、无穷地变形:“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a id="noteBack_34" href="#note_34">[34]</a>是啊,世间所有的嗓音,清亮的、低沉的,男子坚定的声音、女人顺从的声音,都应当被囊括其中,让所有这些声音充溢、升高、转换,然后在有节奏的合唱中聚合并分散,让它们顺着声响的天梯<a id="noteBack_35" href="#note_35">[35]</a>上上下下,歌声将随着小提琴的甜美弓法而悠扬,随着长号清亮的吹奏而热烈,在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中咆哮: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用这个词,用这句感恩语创造出一种赞美歌,这赞美歌将从尘世滚滚向上,升回到万物的创造者那里!
<a id="note_13" href="#noteBack_13">[13]</a> 清唱剧(Oratorium),结构与歌剧类似,但演员不化妆、不表演,只歌唱,不分幕。可以有独唱、合唱与管弦乐等形式,内容主要依托《圣经》,个别有一些世俗的内容。亨德尔乃是整个巴洛克时期西方最杰出的清唱剧大师,他从1739年开始逐渐淡出歌剧创作,而转向了清唱剧,一生共创作了25部清唱剧。
但是不,桌子上不是空的!一件四方形的白色纸包不是在那里闪亮?亨德尔把它拿起来。这是一件邮包,他觉得里面是稿件。他敏捷地拆开封漆。最上面是一封信。这是詹宁斯<a id="noteBack_22" href="#note_22">[22]</a>——那位为他的《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填词的诗人写来的信。詹宁斯在信中说,他给亨德尔寄上最新的创作,并希望他这位伟大的音乐天才能对他的拙劣剧词多加包涵,希望能仰仗他的音乐翅膀使这些剧词飞向永恒。
<a id="note_14" href="#noteBack_14">[14]</a> 《 快乐、忧愁与中庸》(L’Allegro, il Penseroso ed il Moderato,茨威格误写作Allegro e Pensieroso),是亨德尔于1740年创作的清唱剧,取材于英国大诗人约翰·弥尔顿1632年的两首诗歌《快乐的人》(L’Allegro)与《幽思的人》(Il Penseroso),由查尔斯·詹宁斯(相关介绍见下文)进行歌词改编,后在亨德尔的建议下,詹宁斯又加入了第三部分《中庸的人》(Il Moderato)。
每到夜间,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街头踯躅。1741年8月21日,那是非常炎热的一天。伦敦上空好像盖着一块正在熔化的金属板,天气阴霾、闷热。亨德尔只有等到天黑才能离开家,走到绿园<a id="noteBack_19" href="#note_19">[19]</a>去呼吸一点空气。他疲倦地坐在幽暗的树荫之中,在那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也没有人会折磨他。现在,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就像重病缠身,他懒得说话,懒得写作,懒得弹奏和思考,甚至厌倦了感觉,厌倦了生活。因为这样活着又为了什么?为谁而活?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沿着蓓尔美尔街<a id="noteBack_20" href="#note_20">[20]</a>和圣詹姆斯街<a id="noteBack_21" href="#note_21">[21]</a>走回家,只有一个渴望的念头在驱使着他: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安宁,最好是永远安息。在布鲁克大街的那幢房子里已经没有醒着的人了。他缓慢地爬上楼梯——唉,他已经变得如此疲倦,那些人已把他追逼得如此精疲力竭——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木头咯吱咯吱直响。他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擦亮点火器,点燃写字台旁的蜡烛。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的,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要坐下身来工作。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因为以前他每次散步回来,总要带回一段主旋律,他一到家就得赶紧把它记下来,以免睡梦中遗忘。而现在桌子上却是空的,没有一张记谱纸。鹅毛笔孤零零地矗立在凝固的墨水里。没有什么事要开始,也没有什么事要结束。桌子上是空的。
<a id="note_15" href="#noteBack_15">[15]</a> 指当时英国汉诺威王朝乔治二世的妻子卡罗琳王后(Caroline of Ansbach,1683—1737)。
<a id="note_8" href="#noteBack_8">[8]</a> 阉伶(Kastrat),在欧洲的16—18世纪,由于女性不被允许登上舞台,所以当时的歌剧院大部分都采用了阉伶作为歌手,即在进入青春期前对男童进行阉割,以保持其声音的清亮与高亢。当时与亨德尔对阵的著名意大利阉伶歌手有法里内利(Farinelli,1705—1782)与塞内西诺(Senesino,1686—1758)等。
亨德尔俯首看着一页页的歌词,就像置身在暴风雨中一般,一切疲劳都消失了。他还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精力像现在这样充沛,也从未感到过浑身充满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那些歌词就像消融冰雪的温暖阳光,不断地倾泻在他身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里,它们是那么富有魅力,使他心胸豁然开朗!“Rejoice!”(尽情欢乐吧!)——当他看到这句歌词时,仿佛听到气势磅礴的合唱顿时四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张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主”<a id="noteBack_32" href="#note_32">[32]</a>——是啊,亨德尔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尘世间尚未有人尝试过这样做,他要把自己的明证高高举起,就像在世间竖起一块灿烂的丰碑。只有饱经忧患的人才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后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证明:经历了死亡的人是可以复活的。当亨德尔读到“He is despised”(他遭人鄙夷)这句歌词时,他又陷入痛苦的往事回忆之中,音乐声也随之转入压抑、低沉。他们以为他已经失败了,在他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想把他埋葬,还尽情地嘲笑他——“And they that see him, laugh”——凡看见他的都嗤笑他。“他也找不到一个人给他安慰。”<a id="noteBack_33" href="#note_33">[33]</a>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没有一个人安慰他,但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持着他,“He trusted in God”,他信赖上帝,看啊,上帝并没有让他安息在坟墓里——“But thou didst not leave his soul in hell”(但是你并没有把他的灵魂遗弃在地狱里)。不,虽然他已深陷困境、灰心丧气,但上帝并没有把他的灵魂留在绝望的坟墓里,留在束手待毙的地狱里,而是再次唤醒他肩负起给人们带来欢乐的使命。“Lift up your heads”(你们要昂起头来)——这样的词句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内心迸发而出的,那是来自上帝的伟大命令!他蓦地一惊,因为可怜的詹宁斯随后写下的歌词恰恰是“The Lord gave the word”(这是神的旨意)。
<a id="note_9" href="#noteBack_9">[9]</a> 这里指从1736年5月至1737年5月这一年期间,亨德尔为了使剧院不致停顿,以超人的精力完成了四部歌剧:《阿塔兰塔》(Atalanta)、《阿米尼奥》(Arminio)、《朱斯蒂诺》(Giustino)、《贝雷尼切》(Berenice)。
当他一页一页往下翻的时候,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是啊,他被唤醒了,每一句歌词都是在向他呼唤,每一句歌词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动他。“Thus saith the Lord!”(神这样说!)——难道这句歌词不也是针对他的吗?难道不正是神的手曾经把他击倒在地,而后又慈悲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吗?“And he shall purify”<a id="noteBack_25" href="#note_25">[25]</a>(他必将洁净你)——是啊,这句歌词在他身上应验了;他心中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心里亮堂了。这声音,犹如一片光明,使心灵变得水晶般纯净。如果不是上帝,还能有谁如此了解亨德尔的困境?除了他,还有谁能让那个可怜的詹宁斯,一个住在戈普萨尔<a id="noteBack_26" href="#note_26">[26]</a>的蹩脚诗人,突然之间就拥有了如此鼓舞人心的语言力量?“Then they may offer unto the : Lord”<a id="noteBack_27" href="#note_27">[27]</a>(他们就献供物给耶和华)——是啊,献祭的火焰已在热烈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回答这样美好庄严的召唤。“你要极力扬声”<a id="noteBack_28" href="#note_28">[28]</a>,这句歌词就是对他说的,就是对他一个人说的——是啊,他要极力扬声,用最嘹亮的长号、怒涛般的合唱、雷鸣般的管风琴来演奏,就好像《创世记》第一天那神圣的“太初之道”<a id="noteBack_29" href="#note_29">[29]</a>一样,再次去唤醒所有那些还在黑暗中绝望地徘徊的人,因为“Behold, darkness shall cover the earth”(看啊,黑暗将遮盖大地),一点不错,黑暗依然遮盖着大地,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获得拯救后那种极乐,而他却在此刻已然领略。他几乎刚刚把歌词读完,那感恩的合唱“Wonderful, counsellor, the mighty God”(他是奇迹、大师、全能的上帝)已变成了音乐在他心中汹涌澎湃——是啊,对创造奇迹的主,就应该这样赞美他,赞美引领世人的上帝,赞美给他这颗破碎的心以安宁的上帝!“因为有神的使者站在他们旁边”<a id="noteBack_30" href="#note_30">[30]</a>——是啊,天使已用银色的翅膀飞降到他的房间,接触到他并拯救了他。只不过此时没有上千人用同一个声音共同感恩、共同高呼、共同欢跃、共同歌唱、共同赞美:“Glory to God!”<a id="noteBack_31" href="#note_31">[31]</a>(荣耀归与神!)
<a id="note_10" href="#noteBack_10">[10]</a> 是指当时最著名的阉伶歌手法里内利,他在伦敦共演出了三年(1734—1737),其嗓音极具感染力,很多贵妇因此成为他的拥趸,获得了大量的金钱与馈赠。但由于阉伶的华丽唱腔影响了观众的审美,歌剧创作中,剧情不再必要,器乐也只是伴奏和烘托人声。于是,当时的歌剧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浅薄和形式主义,最后使得无论是法里内利所在的歌剧院(由其老师波尔波拉[Porpora]主持),还是亨德尔的歌剧院,都无法长期保持观众的兴趣,因而面临很大的发展困境,最后很快衰落。意大利音乐家们纷纷离开伦敦,而亨德尔则改弦更张,转而创作起了清唱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