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公墓
张先生终于跛着腿,走完了他的旅程。现在,我书写的七字墓碑,正树立在状元坟,树立在层层墓碑的包围之中。他的四周,全是他恣肆的笔墨。他竭力讳避家族世谱,但三个坟,状元、张老先生和他的,安然并列,连成一线,像是默默地作着他曾热衷过的逻辑证明。不管怎么说,这也算给故乡的山,添了小小一景。
他实在是命运险恶。才教课三个月,一次台风,把陈旧的校舍吹坍。那天他正在上课,拐着腿拉出了几个学生,自己被压在下面。从此,他的下肢完全瘫痪,手也不能写字了。
张先生的祖母是一位贤淑的寡妇,整日整夜纺纱织布,积下一些钱来,硬要儿子张老先生翻过两个山头去读一家私塾,说要不就对不起状元坟。张老先生十分刻苦,读书读得很成样子,成年后闯荡到上海学生意,竟然十分发达,村中乡亲全以羡慕的目光看着张家的中兴。
我见到他时他正静卧在床。我们的谈话从逻辑开始,我刚刚讲了几句金岳霖先生的逻辑思想,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紧紧拉住。他说自己将不久人世,如有可能,在他死后为他的坟墓写一方小字碑文;如没有可能,就写一幅“酒公张先生之墓”。绝不能把名字写上,因为他深感自己一生,愧对祖宗,也愧对美国、上海的师友亲朋。这个名字本身,就成了一种天大的嘲谑。
酒公张先生,与世纪同龄。其生涯的起点,是四明山余脉鱼背岭上的一个地名:状元坟。相传宋代此地出过一位姓张的状元,正是张先生的祖先,状元死后葬于家乡,鱼背岭因此沾染光泽,张姓家族更是津津乐道。但是,到张先生祖父的一代,全村已找不到一个识字人。
我问他小字碑文该如何写,他神情严肃地斟酌吟哦了一番,慢吞吞地口述起来:
在美国,在上海,张先生都日思夜想过这座故乡的山,祖先的山。没想到,他一生履历的终结,是越来越多的墓碑。人总要死,墓很难坍,长此以往,家乡的天地将会多么可怕!我相信,这位长于推理的逻辑学家曾一次次对笔惊恐,他在笔墨酣畅地描画的,是一个何等样的世界!
1930年,张先生的父亲去世。遗嘱要求葬故乡状元坟,张先生扶柩回乡。
四
二
偶尔,张先生也到酿酒作坊翻翻报纸。八年前,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散文,题为《笑的忏悔》。起初只觉题目奇特,一读下去,他不禁心跳剧烈。
这个墓碑好生奇怪。为何称为“酒公”,为何避其名号,为何专托我写,须从头说起。
酒公张先生,不知籍贯,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谱,只知其身后无嗣,孑然一人。少习西学,长而废弃,颠沛流荡,投靠无门。一身弱骨,或踟蹰于文士雅集,或颤慑于强人恶手,或惊恐于新世问诘,或惶愧于幼者哄笑,栖栖遑遑,了无定夺。释儒道皆无深缘,真善美尽数失落,终以浊酒、败墨、残肢、墓碑、编织老境。生无甚德守,亦无甚恶行,耄年回首,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徒费孜孜攻读、矻矻苦吟。呜呼!故国神州,莘莘学子,愿如此潦倒颓败者,唯张先生一人。
一年前,我受死者生前之托,破天荒第一次写了一幅墓碑,碑文曰“酒公张先生之墓”。写毕,卷好,郑重地寄到家乡。
述毕,老泪纵横。我当时就说,如此悲凉的文词,我是不愿意书写的。
一
但是,张先生终于在雅集中红了起来,原因是有人打听到他是状元的后代。人们热心地追询他的世谱,还纷纷请他书写扇面。张先生受不住先前那番寂寞,也就高兴起来,买了一些碑帖,练毛笔字。不单单为写扇面,而是为了像状元的后代。衣服也换了,改穿长衫。课程也换了,改教国文。他懂逻辑,因此,告别逻辑,才合乎逻辑。
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中年人的手笔。文章是一封写给中学同班同学的公开信,作者询问老同学们是否都有同感:当自己品尝过了爱的甜苦,经历过了人生的波澜,现在正与孩子一起苦记着外语单词的时候,都会为一次愚蠢透顶的傻笑深深羞愧?
他开始与上海文化圈结交,当然,仍然三句不离逻辑。人们知道他是美国留学生,都主动地靠近过来寒暄,而一听到讲逻辑,很快就表情木然,飘飘离去。在一次文人雅集中,一位年长文士询及他的“胜业”,他早已变得毫无自信,讷讷地说了逻辑。文士沉吟片刻,慈爱地说:“是啊是啊,收罗纂辑之学,为一切学问之根基!”旁边一位年轻一点的立即纠正:“老伯,您听差了,他说的是巡逻的逻,不是收罗的罗!”并转过脸来问张先生:“是否已经到巡捕房供职?”张先生一愕,随即明白,他理解的“逻辑”是“巡逻侦缉”。从此,张先生再也不敢说逻辑。
张先生那天离开酿酒作坊时的表情,使作坊工人非常奇怪。两天后,他找到乡村小学的负责人,要求讲点课,不要报酬。
张老先生钱财虽多,却始终记着自己是状元的后代,愧恨自己学业的中断。他把全部气力都花在儿子身上,于是,他的独生儿子,我们的主角张先生读完了中学,又到美国留学。在美国,他读到了胡适之先生用英文写的论先秦逻辑学的博士论文,决定也去攻读逻辑。但他的主旨与胡适之先生并不相同,只觉得中国人思绪太过随意,该用逻辑来理一理。留学生中大家都戏称他为“逻辑救国论者”。20年代末,张先生学成回国,在上海一家师范学校任教。那时,美国留学生已不如胡适之先生回国时那样珍贵。师范校长客气地听完了他关于开设逻辑课的重要性的长篇论述后,莞尔一笑,只说了一句:“张先生,敝校只有一个英文教师的空位。”张先生木然半晌,终于接受了英语教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