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晓鸥看他拉出旅行箱的拖拉杆。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山东好汉从来不让对手主动。他们面谈的西餐馆在购物区里,横流的物欲裹挟着人们欢天喜地地涌动。段凯文穿行其中,人们不由自主地为他让道。这个欠了老妈阁一亿多的男人,仍是霸主气势。
“能否送些补品?”
律师的email是段凯文离开妈阁的第三天到达的:“段凯文突然失踪!”他家里人和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从时间上判断,他离开妈阁后没有回北京,直接飞到某个藏身之地去了。在几个董事会成员主持下,财务科开始彻底清查账目,发现段用各种名义从公司挪用钱款已有三年。目前公司的亏欠远大于公司的总价值。所以段董事长剩给董事们的就只有债务。
再下注五十万,赢了。二十万,赢了,一百五十万,输了。二十二小时,被段凯文战下去三个荷倌。最后一把,段押下十五万,那是他不断借贷的筹码最后的残余。十五万被押在“对子”上,他靠回椅背,两手抱在胸前,自己要看自己怎么输个精光似的。结果是他赢了。他无奈地笑笑。晓鸥对他这一笑的诠释是,怎么都是个死,非不让他好好地死,还吊着一口气不咽。他决然地站起来,为他贷款的叠码仔把他剩在台子上的筹码林林总总收拾起来,在他身后“段总,段总”地追随上去。他此刻还把段总当阔主子追,十天后就明白他排在了段凯文债主的大队最后,进入梅晓鸥正经历的追与逃的游戏。
晓鸥这一会几乎是快活的:老猫的马仔看见的人要真是段凯文就绝妙了。现在她似乎不希望段马上还债,千万别现在还债,最好让他把事做得更糟,把他品格中的渣子摊露得更充分,他品格中到底沉睡着怎样一个人渣,对晓鸥来说仍然是悬念。从认识他到现在的两年多时间里,老的悬念不断被破解,新的悬念又不断产生。
段凯文新欠下的赌债为三千三百万。加上老债九千万,段一跃成为妈阁过亿的负债人。
晓鸥心不在焉地听着律师分析法官可能的判决:基于段现金流已断,几处项目搁置,欠了包工队农民工半年工资,很可能会由法庭拍卖段已购置的地皮。只是目前不知道段在公司董事会拥有多少地皮,也弄不清段除了晓鸥之外还有多少等着拿他的地皮抵债的债主。肯定有更大的债主紧叮在段凯文的屁股上……
段在离开妈阁之前,发信息约晓鸥面谈。一见面他便拿出准备好的地契。海口那块地皮的地契。这是你梅小姐的保障,对他段凯文的制约,一旦他不能如期还债,地皮永远在那里,年年升值。
傍晚时分,段凯文回到赌厅。这次没人再敢跟他玩“拖”了。老小子昨天那二十个小时把为他贷款的叠码仔折磨坏了。段拿着两百万筹码在摆有六张台子的贵宾厅游走了半个多小时,天完全黑尽时,挑了张背朝门的位置坐下来。
她担心段凯文此刻收手。已经差不多够还她的债了,他完全可以收手。假如他收了,晓鸥看悬念片的兴奋和快感、紧张和惊悚就会被釜底抽薪。那她就没机会看段凯文堕落到底,把人渣做到极致了。假如他马上就还晓鸥的钱,连本带利,就可以找回他一向的傲慢庄严。喏,拿去,不就这点钱吗?!那笔还款会像他甩给晓鸥的一个嘴巴子,甩给她刚进入的法律程序,以及她先前的跟踪、监视、海口签约一个个大嘴巴子。那她就再也没机会看他这个强势者在她的弱势面前彻底缴出强势。
这都是阿专向晓鸥报告的。阿专的报告惊人地及时,在手机上书写神速,假如他不迷恋赌场的环境和气氛,完全能做个优秀速记员。
段要晓鸥再宽限他一周,就是打算用这样得来的钱还债。
段头一手押了五万,小试手气。五万输了,他押了三万,三万又输了。他停下来,付钱让荷倌飞牌。此刻来了两个福建口音的男人,坐在了段的左边。两人上来就赢了四十万。段突然推出五十万,两分钟不到,赢了。接下去他又歇了手,看两个福建男人时输时赢,突然又押了一大注,一百万,再一次得手,把一堆筹码往回扒的时候,段的眼镜从鼻梁滑到鼻尖,多少汗做了润滑剂。
他一定认为威胁警告全面收效,梅晓鸥彻底露出了贱骨头本色。
地契堵了你梅晓鸥的嘴。你那些刻薄尖酸的俏皮话也给堵住了。什么:段总康复得好快呀!或者:段总带病坚持赌博哪?都用一张地契给堵了回去。这块地皮的价值比你梅晓鸥一生见过的钱的总和还多。
“考虑宽限。”晓鸥的短信说。
“押在你这里吧。省得你不放心。”段说。
他一定认为自己的威胁警告让梅晓鸥这贱骨头在几十分钟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回复惊人地快,谢谢了,补品他不缺。就缺一样,梅小姐的宽限。他的病跟精神压力密切相关。
她和老猫也连了线。老猫告诉她,段凯文从他朋友的厅里借了五百万,并且玩的又是“拖三”。眼下段赢了不少,大概台面上有九百万。台面下赢的就是两千七百万左右。
段在晚上九点多离开赌厅,成绩不坏,赢了三百多万。
晓鸥心里一阵恶毒的狂喜。段的表现糟到这个程度让她喜出望外,几乎喝彩。她马上打发掉律师和助手们,迅速给阿专回了信,问他是否惊动了段总。没敢惊动。好样的,聪明!段总在玩吗?在玩,是老猫一个叠码仔朋友借给他的钱。晓鸥简直快活疯了。十二岁的晓鸥因为盲肠炎手术住院,麻醉醒来后,护士长告诉她:她父母都因为工作忙,会晚一点来看她。手术观察室里躺着另一个女孩,祖孙几代在她床边递水擦汗。晓鸥等到天黑,父母也没有来。她开始希望他们来得更晚些,或者干脆不来。她不吃不喝,对喂她流食的护士长说等父母来了她才吃喝。她的饥饿干渴让她称心,父母每迟到的一分一秒都使这份称心上涨:看你们还有多少借口?看你们还能把你们的女儿辜负和伤害到什么程度?看你们能不能做到极致而成为最不像样的父母!十二岁时的称心现在让三十七岁的晓鸥不能自已,在酒店套房的客厅里坐立不安。假如段凯文此刻还她钱,她会非常失落。她会失去行动方向和目的。就像在一个精彩的大悬念解密过程中,影片却突然结束,她会非常不爽……
早上十点,段凯文从早餐桌直奔赌台。他的大势到了,一把接一把地赢,中午时分,赌厅陆续出现其他赌客时,段赢到了一千九百万。他再次离开赌厅,回到客房去了。下午段在健身房跑步、练器械,花去一个半小时,天将黑回到赌厅。开始是小输小赢,渐渐地变成大输小赢。一次他连赢三局,每局一百万,到第四局他推上去一百五十万,却一口气地输下来。这是他到此刻为止看到的运势起伏线:赢不过三,输不过四。一个多小时,八百万输尽。
阿专的短信在她焦渴的等待中到来:那个像段总的人就是段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