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百多万,对他这样贫苦出身的人,足够喂饱自己,足够给他自己养老送终。只要他不再进赌场。
这个回答乍听还是不沾边,但晓鸥在几秒钟的思考之后便全明白了。保安小伙子答复完了,一片冰冷的巨大雨点就砸了下来。每个雨滴都给晓鸥的头顶冰冷的一击。西边的天开始滚雷,那种又低又闷的雷,更接近巨兽在猛扑之前喉管里冒出的低啸,呼噜噜噜,晓鸥的彻悟是跟着低啸的雷来的。
“对不起,刚离开乌鲁木齐就听说你的律师到了。在新疆得了一场重病,目前在治疗。能否再宽限一周,等我病好了一定还款。”
那张地契已没什么用处。段凯文到处借贷,他最大的债主已经动用法律把这块荒地保了权。十七八个债主将瓜分这块地皮。妈阁的叠码仔对这种情形不陌生:法院出面拍卖欠债人的不动产,以偿还巨额赌债。晓鸥找到了即将主持拍卖的法官。可惜太迟了,小姐,那十八位债主十个月前就登记过了。
起诉开始积极地准备起来。晓鸥在和律师以及他的两个女助手在北京开第二次会议的时候,一条发自段凯文的短信到了。
十个月前,正是段凯文带全家到三亚度假的那个春节。他妻子和儿女都以为他去视察即将竣工的楼盘,他却来了海口让债主们收缴那块地皮。段家人不知道他已经拆了他们幸福城堡的每一面墙,去补那些已经超越了补救可能的断壁残垣。
“我买不起地,就是想找那广告上的电话。”
她突然明白,第三条信息是先写的,写完之后段感到风度差了些,上来就是调查什么的欠缺涵养。于是把它保存到草稿中,重写了四个字“愿意奉陪”。是晓鸥的沉默让他心虚,着急下把存入草稿的那条信息发了出来。晓鸥仍是以沉默回复。让他更加心虚,进一步揭她的短。他抓住的短处同样令他自己直不起腰杆。假如段非要捅她梅晓鸥这根软肋,他将陪她受伤。因为他曾往老季的钱庄汇过好几笔款。既然知道那是黑钱庄,段作为一个中国内地的成功人士,知法犯法,只能证明他是她梅晓鸥的同犯。
“不晓得什么广告牌牌儿。法院叫我们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什么广告。”
“很遗憾,那就法庭见吧。不过别忘了,你自己也不干净,在法律面前你以为你就能挺直腰杆子?季老板我们已经做了调查。”段的短信说。
“法院为什么叫你们来?”
律师的新疆之旅证明段凯文资金已经断了链。晓鸥问律师下一步该怎么办。马上起诉,律师把考虑成熟的方案告诉她。
况且这份地契也是复制的,复制得很精良,但仍不是真品,法官对惊愕的晓鸥指出。在使她惊愕这点上,段从来没有失败过。他打回的每个球都那么迅猛,而当你看见球的着落点在左边而向左边招架时,已经太晚了,球早已在右边你的防卫空虚处着地。他这一消失,落得完全彻底的主动,让你们所有人都被动地去自相残杀,争抢他抛在身后那点儿狗剩儿吧。
上法庭之前,晓鸥的律师找了段凯文几次。段总去新疆出差了,这是律师得到的回答。飞到新疆只需三四个小时,飞过去跟段总一块出差,晓鸥这样指示律师。律师飞到乌鲁木齐,段总的楼盘上根本没有段总。准确地说,段总的楼盘什么也没有,有的就是几个深深的大洞和一间售楼处。大洞是地基,支出一些钢筋,锈很厚了。售楼处的一对男女见律师过来就从门里奔出,比大巴莎里卖杏干卖葡萄干的维吾尔族生意人还要急于兜生意。售楼处的中心就是一块沙盘,矗立着二十来幢模型公寓。已经被卖出一大半了,朝向好的都售出了,他们告诉律师,他们恨不得把连胚芽还没有的楼当成大白杏成堆批发,向律师推介团购,团购价如何优惠。律师发现他们连段总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段的去向。
段凯文消失后的一年,谁都没有得到过半点他的消息。航空公司的记录查出了他当时隐去的踪迹:从妈阁飞到新加坡,在新加坡逗留了两天,又飞去了加拿大。也许他从加拿大偷越美国国境了。他没忘了把公司账户上最后的四百多万划拉干净。
自从三亚那场活报剧,晓鸥对段凯文的债务认真起来。超过契约规定的还款期限十天之后,她每日发一条同样短信:“段凯文先生,本人尚未收到您拖欠的39,000,000港币的还款,根据你我双方海口签订的契约所限定的还款日期,您已逾期天。致礼!梅晓鸥。”除了款数和天数需要每每变更,其他词句都不变。款数根据本金每天积累的利息变更。一条条信息都是一个个投入水里的泥团,沉底即化,水面无痕无迹。不过它们是晓鸥的律师将会在法庭上使用的证据。
晓鸥看着来自段的这四个字。什么耽搁了它们那么久,要半小时才飞到她手机里?她想不明白,回到起诉准备会议中去。五分钟之后,段的另一条信息来了。晓鸥的不理睬催来了这条信息。
晓鸥想,她换个方式提问,也许他能动点脑筋,给个沾点边的回答。
半个小时之后,段回复说:“愿意奉陪。”
“十七八个人来过,对着它(他用拇指指身后的荒地)指手画脚,都说它上面有一块是他的。”
梅晓鸥的客户里,段凯文大概是第五十个使用同样耍赖招数的了。忙、开会、出差、生病,个别还病到危急,人事不省,再大的债务总不能逼人事不省的人还。趁段凯文还没病到人事不省,晓鸥回复信息说:“段总安心养病。你我之间不好解决的问题,留给法庭去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