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看出段凯文当然不想。他不想让她拖一个马上要出征赌台的段凯文的后腿。他原以为她得体,分寸恰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准确得很,难道现在她不明白他这一刻不在休闲,浑身肌肉像拉满的弓?她不会蠢到这程度,认为他千里迢迢听她掏心窝子来了?
小心翼翼地,他押下一注,翻开……赢了。他离开赌桌,把将坠而终究没坠的无形的大厦留在身后,带一丝失落的怅惘,兑现金去了。是坠楼人一坠而快却在最后一瞬被拦住的怅惘。
“当然想。”
上楼在阿专听来是进贵宾厅。阿专祝段总玩得快乐,吉星高照。老刘也说了几句相仿的废话,便送段总出征了。
说辞不知什么时候上膛的,张口便发射。
“你陪着刘先生去大厅玩,我跟段总上楼去。”
现在三面墙都补不上,又来拆北墙。
阿专三十秒钟之后冒了出来,跟段总作了个揖。没这些输钱的大佬,阿专吃海风吗?
段凯文坐在内厅的桌上。内厅只有一张桌,比外厅安静,气氛是庄严的,一个个赌客都更拿赌钱当正事。他们排除了人间一切杂念的脸只对着纸牌,告诉你赌钱也是一条人间正道,赌来的钱一样诚实干净。段凯文入了座,把晓鸥侍奉他的茶盘重新摆置一番,茶壶嘴对着肩膀后面,晓鸥看不明白其中的讲究,但讲究一定是有的。
“段总一次慈善捐款就捐了一千万!汶川地震他捐了五百多万的建材!梅小姐你千万放心,我可以用人格担保……”老刘对自己的人格很是大手大脚,常拿出来担保他好赌的阔朋友。
进了贵宾厅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这时刻等于证券交易所的上午九、十点,正是好时候,每一颗心脏都在放二踢脚。晓鸥带着段凯文来到换筹码的柜台,替他拿了一百万筹码。一张赌台上的客人站起身,朝他们这边招手。晓鸥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他。那只能是段凯文的熟人。
阿专的短信来了。晓鸥朝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瞟去,马上读完调查结果。阿专调查了航空公司那天登机的旅客名单,段凯文果然不在其中。他在登机的召唤广播声中走向闸口,渐渐慢了步子,忽然转身,向出口走去,在诧异的航空公司检票员眼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他不是编故事骗晓鸥的;他诚心诚意地要乘飞机回北京,只是一念之间想到:何不杀回去,把刚欠下那个女叠码仔的钱从别家赢回来?于是,在机场回荡着广播员呼唤“段凯文先生”的时刻,他迈入了一辆停靠在出租车位上的出租车,向老妈阁杀将回去。
“我?不会吧?你这样的大客户来妈阁一趟,多不易啊?大项目那么多,搁下来抽空上妈阁玩几把,怎么会不让你玩呢?再说了,不让你们玩,我们挣谁的钱去?”晓鸥这个老江湖滴水不漏地说。老江湖了,绝不会把失望、担忧、疑惑露给你看的。
他在等待财务汇款的时候大睡一觉。八小时之后,老妈阁灯光璀璨的黄金时段到了,他走进赌场大厅。谁也看不出他四面墙三面已拆成断壁,只剩一堵墙既当门脸又做靠山。
“你马上过来一下。”她明白阿专就伺候在附近。
他混迹于上百成千的赌客,找到一份大隐隐于市的清静孤寂。他觉得状态从来没那么好过。
晓鸥全明白这一刻的他。算了,本来想拉住一个朋友,为自己,也为他。她把最后一口酒喝下去,给阿专打了个电话。
晓鸥想象得出,段凯文赢到第一个一百万时的心情,几乎像他掘到第一桶金,那种微带辛酸的喜悦,直到死他都不会忘怀。他一百万一百万地往回赢,艰辛而细致地搏了一天一夜。上了八百万,又跌下;还有一次上了九百五十万,他已经两天不吃不睡,新陈代谢接近停滞,但他心里写好的那个数目不可更改。垒到近一千万的数目再次崩塌下来,他像个不屈的孩子,把一堆积木搭起来,看它们摇摇欲坠地越垒越高,大小方圆都不规则,每一块都放得不是地方,都被强迫着去承上启下,而顽强任性的孩子仍然让这岌岌可危的高度不断增高,让偶然最大化,挑战必然……段凯文当时一定像个搭积木的男孩,抖动着眼睫毛,看着大厦将倾而不倾,每增添一块新积木,同时给他创立新高和催化崩溃的快感,人对自毁从来有一种暗暗的神往,人的飞速进化本身就包含隐隐的自我灭绝。因此段凯文在摇摇欲坠的数字顶端又增添一块奇形怪状的数字积木时,心底暗存着一毁而快的冲动。姓段的这个男孩固执地拿起最后一块积木,假如这块搭上去而大厦不倒……
自从他萌生再回妈阁的念头,那念头便成了抛进水里的葫芦,捺下去又浮起来。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他一颗心蹿上蹿下,带动他整个人浮浮的,也像个落水葫芦。他无法再通过他认识的三个叠码仔借钱:他欠晓鸥他们的数目太大。东墙、西墙全拆了,南墙仍然补不起来。只能动赌场外的脑筋。他的集团有一笔外汇储备,不过动用它要经过董事会。只动一点,三十万?不,六十万,这一点港币出来又进去,只要过后给个好说辞,痕迹都不会有。那么什么说辞呢?……现在不去想,以后有的是时间去想。
“我看出你今晚不想让我赌。”
他用手机向财务总管发了一条短信要他和出纳一起,各汇三十万到他的香港账户。财务回信问他没有签名怎么办?三天后回到北京再补。财务电话打过来了。生怕有人窃取了段总手机,冒充段总下指令。
段凯文在电梯里看了晓鸥一眼,打听她这半年多生意身体儿子好不好。其实他在打听晓鸥眼下的心情。她哪点变了,跟今夜刚见面不同了。不同安全藏匿在相同中,不还是个柔声细语、甜甜美美的女叠码仔吗?注意到段总摘眼镜,同时浑身摸口袋,她便从手袋里拿出纸巾,供他擦眼镜,周到如旧,但他还是觉得她不同了。
“我在香港看上一套房,要交押金。”他告诉财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