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
我在那块石头上,小斑鸠又放回到笼子里。烈阳下的海滩,开出了许多朵太阳伞,伞下的笑语传不来这边。这儿,没有大鸟飞来的声音。
常常由黄昏走到天黑,黑到海岬的礁岩在星光下成了一堆堆埋伏的巨兽,这才晃荡着往家的明窗走回去。
不知道是几点了,日头下的草丛寂然无声。
一串钥匙鼓在口袋里,双手插进去的时候,总被金属刺一下。很怕散步不当心,掉了钥匙进不了家门,而散步和带皮包却不可能有什么关联。
夜仍然那么漫长,太阳没有一丝消息,吹过旷野的风一样呻吟过屋檐,我坐在摇椅上,手里捏着一块小绒布,反反覆覆地折来折去。
没有什么水芹,到处蔓着爬藤的浆果。果子酸而多汁,吃到口里会染紫牙齿。这是非常有趣的,尤其在夜路上见了来人,露齿微笑的时候。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要出门,才发觉一个晚上都穿着绑紧带子的球鞋,没有脱下来过。
天不止是凉,也许因为风的缘故,吹得人簌簌发抖。小沟那边得爬一段峭壁,平日是不去的。
热了一些牛奶,口袋里除了钥匙之外是一小包炒麦粉,带着这两样东西又往野地跑。跑过很多邻居的房子,清早上班人家的厨房,亮起了昏黄的灯。
那个同样的黄昏,我抱着笼子,也用毛衣包着它,身上藏了一小盒牛奶和一个碟子,回到发现斑鸠的旷野里去。
接着向天空丢了许多东西。
当笼子又藏到草丛里面的时候,看了那孤伶伶的小身体一眼,才发觉这个将来临的夜是太黑太长了。
“喂——鬼鸟呀!去——死。”抓起浆果往它丢,耳边满是大翅膀飞扑的声音。
它从来也没有再叫过,缩在角落,很小很淡的一团。
去散步也是为了省得邻居太太串门子,九点十点才给散回来,那时她们正在洗小孩、煮晚饭,也就没得戏唱了。
探手进笼子去摸的时候,小斑鸠是凉的,解笼子边的小门解得辛苦,因为手发抖,因为清晨太冷了。它完全不肯动,轻得有若一团棉花。我将它捧起来,用气哈,哈了十几口,累不动了,放到贴皮肤的胸口里给暖。四下拚命张望,没有一只飞鸟掠过,一只也没有。海面上一丝一丝淡淡的水痕好似无人的街。
前一天邻居开车走过,叫说如果又去散步,到了野地里要找找看,如果找到了野水芹,麻烦拔些回来送一把给煮汤。说水芹在涸干的小沟里。又说海边住户只一个人去了台湾,十几家的野菜和草药就都短了供应。
又不敢在笼子边站很久,怕大鸟看了不能飞下来。可是没有什么大鸟,清朗淡红的天空,只是一句巨大的无言。
出门的时候总是顺手开灯。也有忘了的时候,开锁进门没有灯在迎人,就觉着天气更加凉了。
身边什么时候掠过一只大鸟,很大的那种,低飞着往人冲。肩膀快被擦到了,连忙蹲下来。那只鸟往高空打一个转,对好方向又直扑过来。没啄到抱着头的我,悲鸣着再来攻第二次。
放下了鸟笼和牛奶,我爬坡到对面的石块上去坐着。
就在那暮霭聚得紧密的草丛,半干半湿的沼泥堆上,触到了金属的凉意——一个破鸟笼。翻了一下笼子,里面吱呀的一声喊,令我快速地缩了手,一只活的笼子。它在叫。
当海面上升起来的七颗大星已经到了头顶上时,我丢下了那只没有声音的笼子,快步往家的方向狂跑而去。
既然邻居说有水芹,便一面采浆果一面闲闲地在草丛里翻。浆果的细枝是长芒刺的,刮着穿短裤的腿,一道一道淡红色的印子。这里根本没有水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