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与蓝
“好。”她对他说。仿佛被她的声音惊动了似的,雨槽又裂开了一点儿。
有一天,珍妮看着自己又黑又小的盖普跑过校医院草坪,跑向白色的有着绿色的窗遮且较为典雅的教工大楼。珀西家的房子,好像这座布满教堂的小镇里最老的一座教堂。珍妮看着一帮孩子跑过学校里安全规划好的小径,盖普跑得最快。一串笨手笨脚的珀西孩子在追他,其他孩子则跟着这群一起跑。
“别放手。”他说。
他们当中有克拉伦斯·杜嘉,他父亲教法语,带着好像从来没洗过澡的气味,他一整个冬天都不开窗。有塔尔博特·梅耶·琼斯,他父亲对整个美国历史的知识多过斯图尔特·珀西对一小块太平洋的了解。有艾米丽·汉密尔顿,她有八个兄弟,在史第林学校投票决定是否开始招女生的前一年,她会从差劲的女子学校毕业,她母亲会自杀,并非由于投票的结果,不过她的自杀和投票结果公布同时发生(斯图尔特·珀西因此评论道,这就是史第林收女学生会发生的事:造成更多人自杀)。他们当中还有“从城里来”的格罗夫兄弟艾拉和巴迪,他们的父亲在学校维护部工作,是否应该鼓励两兄弟入读史第林,以及他们入校后会表现得如何让人颇费思量。
珍妮抬头看到盖普湿透了的小球鞋在鲍吉尔主任的探照灯突然射来的诡异光亮中悬空荡着,吓了一跳。探照灯的光打扰了鸽子,让它们困扰,它们对晨光的感受性也许不是最强的,但现在它们似乎蠢蠢欲动在雨水槽里计划要有所行动,它们的叫声和爪子的抓挠声更加疯狂。
除了会传染上愚蠢,珍妮想。但她只是说:“我知道校医院里什么人会传染什么人不会,而且没人在楼顶上玩。”
格林护士还去叫了佩尔医生,因为在危急时刻她总是先想到应该管事的人。她并没有想到报火警,珍妮倒是起过这个念头,但她怕会耗时太久,水管会在他们到达之前完全破裂,更糟的是,她想象他们会要求她让他们来处理,而且叫她放开盖普的腿。
公平点儿说,珍妮知道,珀西的房子也就是史第林的家族大宅很舒服,适合孩子们玩。房子里全铺了地毯,空间大,堆满了各个年代的高级玩具。有钱人的房子。而且因为有用人在整理房子,也不必太小心翼翼,可以轻松玩耍。珍妮坦言,珀西一家能提供的轻松氛围。珍妮觉得,米姬或斯图威都没有聪明到担心孩子的安全,他们有那么多孩子。也许一旦孩子很多,珍妮想到,就不会每一个都那么紧张了。
是新来的护士格林小姐在楼下看见他们,然后跑进楼去叫教导主任鲍吉尔的。格林护士想到的是绑在教导主任黑色车上的探照灯(每晚,黑车都会在校园巡逻搜寻过了熄灯时间还在外游荡的男生)。尽管底楼的校职工多有怨言,鲍吉尔的车还是会开上人行道开过软草坪,他把探照灯照向楼边幽深的树丛,让找不到室内去处藏来躲去的人或情人们不能安心地在校园里待着。
教导主任鲍吉尔基本上是个勇敢坚毅的人,他的四个孩子都在严厉管教下成长。他之所以对校纪监管如此尽心,倒不是因为不想让人快活,而是源于他的信念,他相信任何校园事故都不应该发生,只要有勇有谋地管理,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因此鲍吉尔相信自己可以接住掉落的孩子,因为他终日焦虑的心,早已让他准备好应对这种在夜幕下接住一个快速坠落的人体的情况了。教导主任留着短发身体强壮,身材比例很奇怪地类似比特斗牛犬,他也和这种狗一样长着对小眼,老是肿着,布满血丝,眼睛眯缝着像猪眼。鲍吉尔主任也和斗牛犬一样擅长伸出前肢扑救和前弓步,这也就是他现在所做的,他两条胳膊猛地向前伸出,猪一样的眼睛一刻不离正在坠落的鸽子,“小子,有我接着你!”鲍吉尔喊道,吓了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儿们一跳,他们对眼前这一幕毫无准备。
躺在米姬·珀西的肚子里?
地面上的人看不清楚刚才发生的这一幕。鲍吉尔主任先是看到头顶上忽然一阵快速的身体移动,他听到雨水槽剥离大楼的声音,看到菲尔兹护士跌倒在地。他看到三英尺<a id="z8" href="#z8"><sup>【8】</sup></a>长的雨水槽坠入黑暗之中,但他并没有看到男孩儿。他看到好像鸽子似的东西飞过他的探照灯光线,但他并没有用探照灯追射过去,强光刺激到鸽子的双眼,它随即迷失在黑暗之中。鸽子撞到防火逃生梯的铁边,折断了脖子。它的翅膀裹住自己,盘旋直坠,好像一只瘪了的橄榄球,刚好要跌在鲍吉尔主任为应付坠楼准备的一排床垫之外。鲍吉尔看见跌下的鸟,误以为是小孩儿的身体在快速下坠。
其实啊,什么都没有。
一片水管碎片或叶片掉进了珍妮眼睛里,她不得不把双腿张得更开来保持平衡。水管整根从屋顶剥离,盖普先前捉住的那只鸽子从破裂的水槽末端仓皇飞起。珍妮被自己的第一个念头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以为模糊视线中鸽子的身影是她儿子在往下掉,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手上还紧抓着盖普的腿。她先是被还装着盖普身子的一段沉重水管击打得蹲下,然后一边屁股跌坐在了防火梯出口。当珍妮意识到母子都平安坐在防火梯出口,她才松开了盖普的腿。珍妮印在他小腿上的细节清楚、形状几近完美的指纹过了一个礼拜才消退。
盖普出门和珀西家孩子玩的时候,珍妮真的为他担心。珍妮也在上等家庭长大,她清楚知道,上等家庭的孩子,并不会因为出生在比较安全的环境,就有更强健的新陈代谢和良好基因,就能神奇地免于危险。在史第林学校,倒是有不少人这么想,因为,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那些贵族家庭的孩子,的确有着什么特别之处:他们的头发纹丝不乱,皮肤不会长满青春痘。或许他们看起来生活没有压力,因为他们什么都有,不想要任何东西,珍妮想。不过这么一来她倒奇怪自己是如何逃避成为他们的命运了。
“没事。”珍妮说。她在想最好的办法是不是很快拉他下来,用力些拉,她希望可以把他从腐烂的雨槽里直接拉出来。但是整根雨槽可能剥离房顶,然后怎么办?她想到。她看见他俩被力道扫下逃生梯跌落下去的情景。但她也明白没人会真的爬上雨水槽把孩子拉出来,再从屋顶边缘把他放下让她接住。雨水槽连五岁的孩子都险些支撑不住,更加无法容下一个成年人站上去。珍妮知道她得抓着盖普的一条腿不能放手,尽量拖延时间让别人想办法。
她对盖普的担心,确实建立在对珀西一家的具体观察之上。他们家的小孩儿可以随便乱跑,好像他们自己的母亲相信他们着了魔似的。珀西家的小孩儿几乎像白化病人,皮肤透明,就算他们不比其他孩子更健康的话,也确实看起来比平常小孩儿带些魔力。而且尽管大部分教员家庭讨厌“炖肥肉”,但他们却觉得珀西的孩子,甚至连米姬都明显“上档次”。他们觉得是强壮的防护基因在起作用。
“妈妈!”盖普说。
“我母亲,”盖普写道,“一直在对抗相信基因决定论的人。”
只有一个长着银质勋章头发的球。
“男人们”垒起床垫,从逃生梯的铁架间窥看探照灯光中珍妮惊人的白制服。一个男生面朝楼房站着脸红,他就站在防火逃生梯正下方看着上面珍妮的裙子和她被照亮的双腿,一定是看得入了迷,因为他似乎浑然忘记情况紧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施瓦茨!”鲍吉尔主任对他吼,但他的名字其实是华纳,所以并没有回答。鲍吉尔教导主任不得不猛推他让他不要再盯着看了。“再拿些床垫来,施密特!”鲍吉尔对他说。
“我母亲是个很蹩脚的作家,”盖普写道,指的是珍妮的自传,“但她写起诗来更不行。”盖普当时只有五岁,还太小,珍妮不会对他念这些诗。是什么让珍妮·菲尔兹对斯图尔特和米姬那么不友好?
楼下的草坪上,穿着白色病号服的男孩儿们绕着鲍吉尔主任的车跑着,他们因为这特别的体验而闹腾着,或者也由于鲍吉尔命令他们跑来跑去拿这取那。鲍吉尔管所有男生叫“男人们”,比如他叫道:“男人们,让我们在防火梯下面垫一排床垫,两倍速度!”鲍吉尔在升任教导主任之前在史第林学校教了20年德语,他的命令听来好像快速吐出一串德语动词变位。
珍妮知道“炖肥肉”瞧不起她。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小心提防这种情形。盖普是珀西家孩子们的玩伴,他们家大人不准孩子来校医院辅楼找盖普。“我们的房子更适合让孩子们玩,”米姬有一次在电话里对珍妮说,“我是说!”她大笑起来,“他们在这里就不会给传染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