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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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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些想法充斥脑海时,我会想起妈妈讲过一个有关我父亲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他,关于他最清晰的印象就是妈妈告诉我的这件事:他去看了某个杀人犯的处决。尽管光是动了这个念头已叫他浑身不舒服,他还是勉强去了,结果回来呕吐了整个上午。可想而知,我父亲让我有点倒胃口,但是现在我能理解那是多么自然的事。我以前居然不懂,没有什么会比看死刑犯处决更重要,毕竟对一个人来说,那是唯一真正有趣的事!假如我有幸出狱,我一定会去看每一场处决。这么想显然很蠢,毕竟哪有这种可能呢。只是一想到某天早晨,我可以自由地站在警察防线的另一端,或是以观众的身份来看行刑,接着回家呕吐,兴奋之情就无法遏制地涌上心头。不过这并非明智之举,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些空想中无疑是种错误,才过一会儿我就冷得蜷曲在毛毯里,忍不住牙齿直打战,没法停下来。

玛莉喊着告诉我,雷蒙要她代为向我问好,我回答“谢了”,但声音被旁边的男子一声“他好吗”盖了过去。他太太笑着说:“当然,从来没这么好过。”我左边是个年轻人,个子矮小,生着一双纤细、秀气的手,从头到尾一语不发。他对面是那个矮小的老妇人,两人激动对望,我听见玛莉大声叫我不要放弃希望,因此没机会继续观察他们的举动。我看着玛莉说:“我会的。”突然很想隔着洋装按住她的肩膀。我是如此向往触碰这块轻薄的布料,除此之外实在不知道该希冀些什么。而玛莉想的好像也是同一件事,因为她总是微笑着。我只看到她洁白闪亮的牙齿,和眼角的笑纹。这时她又叫道:“你会没事的,等你出来我们就结婚!”我回道:“你真这么想?”但其实只是为了说点什么。她听了提高音量,一口气不间断地说她相信我会被宣告无罪,然后我们可以再一起去游水。同时,另一边的妇人喊道她在书记室放了一只篮子,把里面所有东西都点过一遍,强调必须留意没有短少,因为每样都不便宜。左边的年轻囚犯和他母亲依旧相望无言。阿拉伯人的低语继续在我们高声喊叫下回荡着。外面的日光仿佛气球一样膨胀开来,紧压着窗洞。

话说回来,人是不可能永远那么理智的。比如有一次,我幻想草拟法律条文,大肆改革刑罚。我发现重点在于给犯人一个机会,就算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也已足够。在这个前提下,我觉得可以研发一种化学配方,服用的受刑者(我设想的是“受刑者”)当中十个仅有一个能存活,先决条件是他事前知情。因为仔细、冷静地思考下来,我注意到铡刀有个缺点,就是完全没得侥幸,一个都不放过。无论如何,受刑的人是死定了。就像事情业已告一段落,大势已定;正如谈妥的协议,不可能再走回头路。若是鬼使神差地铡刀没能一次解决人犯,顶多就是重来一遍。到头来,囚犯反倒该祈求机关运作别出任何状况。我说这是个缺点,单从这方面看的确是。但在另一个角度上,我必须承认整个安排计算的巧妙尽系于此。总而言之,犯人即便是心理上也得乖乖合作。一切能顺利进行没有意外,对他才是最有利的。

“我跟她说你一出去就会接他回家,可她就是不肯。”

三位法官重新回到庭上。很快地,有人向陪审团朗诵了一连串问题。我听见“谋杀罪”……“预谋”……“酌情从轻量刑”几个字眼。接着陪审团步出了法庭,我又被带回等待开庭时去过的小房间。我的律师过来看我,一开口便说个不停,而且他以往跟我说话时,从未表现出同等的自信和热忱。他认为事情很顺利,我只消在监狱待上个几年就能脱身。我问他若审判结果对我不利,是否有可能撤销原判,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当初的策略是尽量不提呈当事人的意见,以免引起陪审团的反感;并解释说已经成立的判决不可能无缘无故撤销。这听起来理所当然,我也愿意接受他的逻辑。若是冷静地看待整件事,这其实再正常不过。要不然,每个判决都会是一张废纸,诉讼案件永远没完没了。“无论如何,”律师说,“您还是有权上诉。不过我相信结果会是有利的。”

除了这些困扰以外,我还不算太悲惨。就像之前提到的,坐牢的重点其实在于如何打发时间。自从我学会了回想过去,便再也没觉得无聊过。有几次我回想起自己公寓里的房间,在脑海中想象从一端出发,清点路上该出现的东西,再回到原点。刚开始很快就能走过一遍,但每次只要重新来过,花的时间就会更长一些。我渐渐想起每一件家具,然后是家具上的每一样物件,物件上的所有细节和细节本身,像是锈痕、裂缝或者有缺口的边角,还有颜色或纹路。在此同时,我试着保全记忆中列表的连贯性,好最后完整地列举一遍。这样几个星期下来,光是数着我房间里的东西,就能花上好几个钟头。越是认真思考,就有越多忽略和遗忘的部分从记忆里浮现出来。结论是,我发现即使在外头仅生活过一天的人,都能在监狱里待上百年。他已有足够的回忆,让自己不感到无聊。如果单纯从这方面来看,可以说是个优点。

我们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将近四十五分钟左右,然后铃声响起。我的律师道:“陪审团主席即将宣读结论。您得等到宣判时才能进到法庭。”说完他便离开。我听到开关门还有上下楼梯的声音,但分不清他们是近还是远。接着,庭内传来低沉的朗读声。当铃声再度响起,我重新步入被告席,整个法庭的静默淹没了我。在这静默当中,我心中涌起一股古怪的感受,因为那名年轻记者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没有朝玛莉的方向看。我无暇多做这样的举动,因为审判长正用一长段拗口生硬的语句,告诉我将以法兰西公民之名,将我在广场上斩首示众。这一瞬间,我仿佛读懂了现场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我想那该是种带有敬意的同情。法警对我相当客气。律师拍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我脑中再没有任何想法,审判长却问我是否还有话想说。我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没有。”于是,我就被带离了法庭。

此外,还有烟瘾问题。当我进到监狱里时,皮带、鞋带、领带和口袋里的东西都一并没收了,包括我的香烟。一到牢房,我便请他们还给我,但他们回答说这是明令禁止的。刚开始几天真的很难过。没烟抽可能是最让我感到挫折的一环。我从床板拔下小块木片,含在嘴里吸吮;一整天焦躁地踱步,不时感到恶心想吐。我不懂为何他们要剥夺这种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权利。后来,我明白了这也是处分的一部分。不过这时我已经习惯了不抽烟,因而它对我也不再是一种惩罚。

5

他说自己曾就近观察,但没有任何发现。事实上,我没有所谓灵魂,没有一点人性,没有任何维系人心的道义准则能让我有所共鸣。“或许,”他解释道,“这不能怪他。我们不能埋怨他没有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但是在法庭上,我们必须舍弃宽容这种消极的美德,以或许有失人情,却更为崇高的公平正义来取代;尤其是当我们发现,像被告这样摒除一切普世价值的匮乏心灵对社会造成了危害,更应如此。”他接着谈到我对待妈妈的态度,并重申他在诘问时表达过的观点。但这次花的时间,比起分析我的罪行时长了许多,以至于到后来,我只感觉到炎热早晨的高温在我身上发酵。直到检察官忽然稍作停顿,我才回过神来。他沉默片刻后,以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各位陪审员,明天在这同一个法庭上即将审理的,是千夫所指的重罪:谋杀亲父。”据检察官所言,其罪行之凶残是超乎想象的,他并且坦言寄望法庭能毫不留情地予以严惩。然而他也必须承认,弒父罪令他感到的丑恶与可憎,几乎比不上我的无动于衷所带给他的震撼。他说,一个在精神上杀害母亲的人,和双手染上至亲鲜血的人,一样为社会所不容,因为前者种的因可能导致后者结的果。他仿佛在发表某种预言,且极力加以辩证:“我深信,先生们,”他提高嗓音继续道,“当我说今天坐在被告席的这名男子,得一并为明天同一个法庭审讯的谋杀案负责,你们不会认为我言过其实。因此,他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说到这里,检察官伸手擦拭满脸晶亮的汗水,接着表示这是份沉重而痛苦的职责,但必定会坚决地执行到底。他认为既然我跟这个社会完全脱节,连其基本规范都不认同,便不该在无视于人心与生俱来情感的前提下,还央求自己的罪行受到宽恕与怜悯。“我请求以极刑作为处分,”他说,“而且我心中坦然,没有懊悔。尽管在我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难免面临将嫌犯求处死刑的时刻,这艰难的职责也从未像今天那样令我觉得适得其所。在眼前这张泯灭人性的脸孔所带给我的憎恶,以及舍我其谁、神圣不可侵犯的良心驱使下,我的信念从未如此坚定。”

3

当检察官回座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颇长的静默。我自己在炎热和震惊的交相荼毒下,只感到呆滞和错愕。审判长干咳了几下,低声问我是否有话要补充。我站起身来,由于想发表意见的欲望一时获得疏解,我脱口说出自己并非蓄意杀害阿拉伯人。审判长回说会将这段陈述纳入考虑范围,并表示截至目前,他摸不清我方的辩护论述架构,希望在律师结辩之前,能先请我针对犯罪动机做出说明。我回答说,那全是太阳惹的祸。因为急着回话,口中的字句糊在了一块儿,加上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荒谬透顶,更显得慌乱失措。旁听席传出了笑声,我的律师无奈地耸耸肩,之后随即轮到他发言。不过他却说时间已晚,要求延至午后继续,审判长应允了。

有一天,看守员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五个月,我虽然相信他,却无法具体领会这句话的含意。在我看来,这只是同一天在我的牢房里不断重演,我也不停继续同样的动作来消磨时间。这天,看守员走后,我从铁盆上端详我的倒影,觉得即使自己试着对它微笑,它看起来依旧很严肃。我左摇右摆,看着那倒影在我眼前晃动,但它还是维持着严峻和阴沉的表情。一天将到尽头,又到了我不愿谈论的时刻,一个无以名状的时刻。此时,夜晚的声音悄悄地从监狱的每一层爬上来。我走近窗边,在最后的暮光中再次凝视我的倒影。它还是一样严肃,然而已不再令我讶异,因为此时我感觉自己也严肃了起来。刹那间,数月来第一次,我清楚意识到一个说话声,并认出那是每到傍晚便在我耳边回荡的声音。原来,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自言自语。顿时我想起妈妈葬礼上驻院护士说过的话。的确,这种状况谁都无可奈何,也没人能想象监狱里的夜晚是什么样的。

当天下午,大电风扇依旧翻搅着法庭里厚重的空气,陪审员们手里的彩色扇子全部朝着同一方向摆动。律师的结辩陈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然而谈到其中某一段时,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说:“的确,我杀了人。”接着他又以同样的语气继续,亦即当他提到我时,使用了第一人称。我感到相当惊讶,忍不住向其中一个法警询问是怎么回事。他起先要我别作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回道:“每个律师都来这一套。”我认为这种行为是再一次将我排除在自己的案件之外,把我的存在降为零,还有从某种层面上,取代我的地位。不过,我觉得自己也已经完全从法庭沉闷的辩论中抽离。不仅如此,律师的陈述在我看来荒谬至极。他在预谋犯罪上的辩护只是匆匆带过,然后跟检察官一样,谈到我的灵魂。但比起后者,他在这方面的才华似乎逊色多了。“我也曾就近观察这个灵魂,得到的结果与这位杰出的检察署代表恰恰相反。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了被告的众多人格特质。”他说我是个善良正直的人,出勤规律未曾倦怠,忠于所属公司,受到所有人喜爱,并同情他人苦难。在他口中,我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奉养自己的母亲,是为人子女的楷模。毕竟,我只是希望在养老院里,年迈的亲人能够获得自己经济条件所无法提供的照料。“陪审团先生们,我很震惊本案中与养老院的相关诘问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因为归根究底,资助这些机构营运的,不正是我们的国家吗?这足以证明它们存在的莫大功用和必要性。”可是,他对葬礼这一环只字未提,我觉得这是他的辩护中明显的缺漏,但我已无心顾及;这些长串堆砌的词句、连日来的庭讯和不断在我的灵魂上打转的疲劳轰炸,让我感到一切就像一片浑浊乏味的死水,我晕头转向。

其余的,我没再想得那么远。前几个月的确很难熬,但咬紧牙关坚持住,也就过去了。例如,我对女人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感到痛苦难耐。我还年轻,这很正常。我从来不是特别去想玛莉,而是疯狂地想要一个女人,回想所有我认识的女子,当时我之所以喜欢她们的各种情况,然后让我的牢房里填满了每一张脸,被我的欲望所占领。这虽然让我失去心理上的平衡,但从另一个角度想,却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后来我获得了陪送餐员巡房的典狱长的同情。最初,女人的问题是他跟我提起的,因为这是其他受刑人抱怨的第一件事。我告诉他自己跟他们一样,并觉得这种待遇很不公平。“可是,”他跟我说,“这正是人家把你关在监狱里的用意。”我问:“怎么说?”“限制行动啊,不是吗?坐牢就是要让你失去自由。”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没错,”我点点头道,“不然怎么叫惩罚呢?”“对,你能懂得这道理很好,其他人就想不通,不过最终他们会有法子自己解决的。”说完典狱长就离开了。

我拒绝见监狱牧师,已经是第三次了。我没有话可对他说,也没有一点交谈的兴致,反正再过不久我就会见到他了。此时我感兴趣的,是逃过整个运作机制,找出这无法抗拒的结局,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我被换到另一间牢房,躺下来能看到天空,我也一直盯着它不放。我观察它脸上色彩的隐退变化,看着白日过渡到黑夜,每天就这样度过。我枕着双手仰卧,静静等待。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在脑海中搜寻例子,有哪个死刑犯逃出虎口,在行刑前消失,或是突破警戒线脱身的?然后,我不禁责怪自己对这些行刑记录未曾多加留意。关心这些事情绝对有其必要性。人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像所有人一样读过报纸上的报道,不过坊间一定另有些专题著作,只是我以前从未有足够的好奇心去翻看。要是看了,也许能从中找到关于越狱的描述,我就会知道命运的巨轮至少有过停摆的案例;在这无可逆转的既定安排下,有那么一次,偶然和机遇曾经带来了改变。仅仅一次也好!某种程度上,我相信那对我已足够,其余的我会自己想象。报纸上经常提起罪犯对社会有所亏欠,据他们所言,这笔债必须偿还,但这对想象力起不了作用。只要有一个逃亡的可能性,有机会跳脱无法避免的行刑仪式,朝开启无限可能的希望狂奔,那才是最重要的。当然,所谓的希望,不过是逃跑途中,在街角被飞来的子弹击倒。然而,尽管思考得再周详,没有任何环节容许这小小的奢望,一切都事与愿违,法网恢恢将我禁锢。

她离开的同时进来的是个手上拿着帽子的男人,取代了她原来的位置。看守员领进另一名囚犯,两个人很快便热络地交谈起来,但音量只有之前的一半,因为会客室已从原先的嘈杂恢复到宁静。接着我右边的囚犯也被带走,他太太好像没注意到不再需要吼叫,还是高声对他喊道:“小心点,好好照顾自己。”之后便轮到我了。玛莉给我一个飞吻。我在走出会客室前回头望了她最后一眼,她一动也不动,整张脸贴在栏杆上,笑容因而扭曲、僵硬。会面过后不久,她写了封信给我,我不爱说的那些事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尽管如此,也无须过度加以渲染,而且在这上头我比其他人更轻易就熬了过去。在我被收押之初,最辛苦的地方其实是我的思考模式还是跟个自由人一样,没有改变。举例来说,我会想到沙滩上,往海里走下去。想象第一波浪潮弄湿我脚掌,身体进到水里舒畅的感觉,一时之间牢房的四面墙就更充满了压迫感。不过这种情况仅持续了几个月,过后我的想法便跟普通囚犯无异。我在牢房里等待每天的庭院散步,或是律师来访的时刻。剩余的时间我安排得相当妥当。我常想若是有人让我住在一根枯树干里,天天无事可做,只能仰望那一小块天空的变化,最后我也会慢慢习惯。我会等着听路过的飞鸟或欣赏云朵的分合,就像我在牢里等着看律师的奇特领带,或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耐心等到星期六,终于有机会抱着玛莉一样。而且仔细想想,我并不是待在枯树干里,世上比我更为不幸的人还有很多。这也是妈妈的看法,她以前经常这么说:人到最后什么事都会习以为常。

虽然我竭力理解,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蛮横的结果。说到底,在奠定这个结果的判决和宣判后不可动摇的执行过程间,存在着荒谬与失衡。像是判决宣读的时间是在晚间八点而非下午五点,裁定的结果有可能完全不同,做出判决的是些经常更换衬衣的人,还有名义上代表的是法国国民(而非德国或中国)这样不精确的概念……这些变量,大大降低了决定本身的严肃性。可是我却得被迫接受,从判决确定的那一刻起,其效力是如此明确,如此严正,就像我身后紧靠着的这堵墙那般,丝毫不容改变。

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宁愿结束会面就此离开,鼎沸的人声令我很难受。然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想浪费与玛莉相处的机会。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玛莉和我聊了她的工作,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呢喃、喊叫、谈话互相交错。会客室里唯一静默的,只有我旁边这对彼此凝望的母子。不久,阿拉伯人一一被带走,从第一个人离开起,几乎大家都同时静了下来。矮小的妇人贴近栏杆,这时看守员向她儿子比了个手势。他于是说:“再见,妈妈。”她将手伸出栏杆,微微地、缓慢地向他挥手道别。

就这样,长时间的睡眠、回忆游戏、阅读那篇社会新闻,在日复一日的昼夜光影变换间,时间过得很快。我曾读到在监狱里待久了,会逐渐失去时间概念的说法,但那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当时我并不懂,原来日子能让人同时觉得漫长又短暂。漫长得度日如年不说,还膨胀到彼此交叠,最终界限消失,既定的名字也不复存在。对我来说,只有“昨天”或“明天”这种词汇还保有原意。

最后,我只记得当我的律师还在滔滔不绝时,冰淇淋小贩的喇叭声从路上穿透门窗,进入法庭传到我耳里。我脑海中不停涌现那些不再属于我的日子,当中有我最微不足道和最根深蒂固的欢乐回忆:夏天的味道,我所喜欢的社区,某个夜晚的天空,玛莉的笑声和洋装。困在这里的无用武之地和束手无策,顿时哽住我的喉咙,我心中只剩一个急切的渴望——叫辩论立刻终了,好让我能回到牢房倒头就睡。终于,我的律师在结尾大声疾呼,陪审团不会乐见一个老实的公司雇员,因为一时失常而被处死,并要求酌情从轻量刑,因为我将终身遭受良心的谴责,而那才是最严厉的惩罚。庭讯终止,律师精疲力竭地坐回椅子上。他的同僚们过来和他握手致意。我听到:“太精彩了,老兄。”其中一个甚至还寻求我的附和:“对吧?”我虽然点头赞同,但这客套的恭维没有多大说服力,我真的太累了。

在床板和草席中间,我找到一张几乎黏在席子上、发黄、接近透明的旧报纸。上头是一则社会新闻,虽然看不到文章的开头,不过整个事件应该是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个捷克男子离开了生长的小村庄,希望能在外地成就一番事业。二十五年后,成功发大财的他带着妻儿衣锦还乡。他的母亲在家乡和他姐姐一起经营旅馆,为了给她们惊喜,他将太太和儿子安置在另一家饭店,然后自己到母亲的旅馆去;由于许久未见,母亲竟没认出他来。他突然想和亲人开个玩笑,当下要了一个房间过夜,还不吝于表现自己的富有。那天夜里,他母亲和姐姐用榔头将他杀害,偷走他的钱财,然后将尸体丢进河里。隔天早上,他的太太到旅馆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揭露了他的真实身份。最后,他母亲上吊,姐姐跳井。这个故事我读了有上千次。表面上,它看起来太戏剧化,让人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却又很合乎常理。总之,我觉得这场悲剧有一部分得怪捷克男子自己弄巧成拙,这种事本来就不该随便闹着玩。

时间已近黄昏,室内也不再热气沸腾。透过路上传进来的声音,我想象夜晚的轻柔。我们全都留在法庭等待,而大家引颈企盼的结果只关乎我一个人。我再次环顾法庭,看起来跟第一天一样,没有任何改变。扫视中,我的目光与穿灰色西装的记者和机器般举止的女子短暂交会。这让我想起整个诉讼过程中,我没有去看玛莉一眼。并非我忘了她的存在,而是我脑袋里太忙乱。我看到她坐在赛勒斯特和雷蒙中间。她朝我微微招手,像是在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略带焦虑的脸庞对我微笑着。但我觉得整颗心像是封闭了起来,甚至没能回应她的笑容。

睡眠也是一个问题。一开始,我晚上睡不好,白天睡不着。日子慢慢过下来,我晚上睡得好些了,白天也还能睡一点。最后那几个月,我一天能睡上十六到十八个小时。换言之,只剩下六个小时得打发,还不包括吃饭、上大小号、回忆游戏和捷克斯洛伐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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