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这时,他双手的动作透露出不快,不过还是重新坐正,一边整理牧师袍的皱褶。整理妥当以后,他称呼我为“我的朋友”,又说他这样对我说话并非因为我是个死刑犯,依他所见,世上每个人都被判了死刑。我打断他说这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再说,不管怎样,这种观点都不会带来安慰。“当然,”他同意道,“你说的没错。但就算你今天逃过一劫,死亡还是迟早的事。于是,同样的问题会再度出现。你要如何面对这令人畏惧的考验?”我回答自己会用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方式面对它。
他看起来很疲倦,沉默了好一阵子,一旁不停记录谈话内容的机器还在继续嗒嗒响着,急忙跟上最后几句话。他面带忧伤,专注地凝视我,然后喃喃道:“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顽固的灵魂。来到我面前的嫌犯,没有一个不在这个耶稣受难像前掉泪的。”我心想,那纯粹是因为他们犯了罪。但在脱口说出这句话前,我想起我也跟他们没两样,只是没办法将自己与他们联想在一块儿。法官站起身,像是要告诉我审讯业已告一段落。他最后又有些疲乏地问我是否对罪行感到后悔。我思考了一下,回答与其说后悔,不如说这对我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困扰。我觉得他听不懂我的意思,但这一天的对话到此结束,没再有任何进展。
听完他站了起来,直视我的双眼。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游戏。我经常跟艾曼纽勒或赛勒斯特比赛,结果通常是他们先认输避开我的目光。我立刻就看出来,牧师对这个游戏也很在行:他的眼神毫不闪烁。当他说话时,声音也很平稳:“难道你完全不抱任何希望?难道一直以来,你都认为死后自己的生命将完全消逝,没有什么会遗留下来?”我回答道:“对。”
我本想要他别再追根究底,告诉他这一点其实不怎么重要,但他打断我,站直了身子问我信不信上帝。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愤慨地坐回椅子上,对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相信上帝的存在,即使那些背弃他的人。这是他的信念,如果有天他对此产生了疑虑,那他的人生便将失去意义。“您想要让我的人生失去意义吗?”他叫道。在我看来这与我无关,我也照实告诉他。话才说完,他已经把耶稣推到我眼前,有些失去理智地对我喊道:“我是个基督徒,我请求他原谅你所犯的过错。你怎能不信他曾为你受难?”我清楚地发现他对我已经不再以礼相待,不过我也受够了。房间里的闷热让人觉得越来越沉重。习惯上,当我想摆脱某个难以应付的人,就会假意表示赞同。令我惊讶的是,他马上得意地说:“你看,你看!”他叫道,“你还是相信和愿意依靠他的!”当然,我否定了他的推论。他又跌坐回椅子上。
就是在这些思绪翻来覆去的时刻里,我又一次拒绝了监狱牧师的来访。我平躺着,从微泛金黄色的天空预见夏夜的降临。我刚刚驳回了自己的上诉,正感觉身体里的血液规律地循环着。我毫无会见监狱牧师的必要。接着,长久以来第一次,我想起了玛莉。她已经有好些时日没再写信给我。这天晚上,我仔细想了想,告诉自己也许她厌倦了继续当死刑犯的情妇;又或者她生了病还是过世了,这些都是可能的原因。我们分隔两地的躯体,已失去任何联系,也没有什么可供彼此追忆。再说,从推测她有可能死亡开始,玛莉的回忆对我已无关紧要。她一旦死去,我便不再感兴趣。我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我完全能理解自己死后,人们将把我遗忘。他们不会再跟我有任何关系。我甚至不能说这种想法会让我伤心难过。
我跟着看守员穿过一条长廊,步下楼梯,又走到另一条长廊尽头,才抵达会客室。阳光透过宽敞的窗口照亮室内,两道铁栅栏将房间分成三等分,中间部分占八到十米的距离,借此将囚犯和访客分隔开来。我端详在我对面的玛莉,她穿着条纹洋装,小麦色的肌肤一如往常。我这一头共有十几名囚犯,大部分是阿拉伯人。玛莉周围是些摩尔人,她两边的访客一个是全身黑色打扮、嘴唇紧闭的矮小老妇,另一边是臃肿的妇人,嗓门很大,还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由于栅栏间隔了一段距离,访客和囚犯没有选择,必须高声说话才能彼此沟通。当我进来时,在赤裸墙面间反弹的回音,加上通过窗户玻璃后四散在房间里的刺眼光线,让我顿时一阵晕眩。我的牢房比起来宁静、阴凉多了。我得花上几秒钟适应,不过才一会儿,我就又能看清每张脸孔从大白天的光线里浮现。我看到有个看守员坐在两道栅栏之间的走道尽头。大部分阿拉伯囚犯和他们的家人都面对面蹲着,即使在一片嘈杂中仍能小声对谈。头上是不停交错的呼喊,他们喑哑的低语形成一股在背景中持续演奏的低音呢喃。这情况是我在走向玛莉时,很快地一并注意到的。紧贴在栏杆上的她,努力向我挤出笑容。我觉得她很美,却没想到该对她表达赞赏之意。
就在这个时候,监狱牧师突然进来了。我一见到他,禁不住微微打冷战,他看到后告诉我不要害怕。我说习惯上他总是在另一个时间过来,他回答说这只是一次友善的探访,与我的上诉没有任何关联,他对此也一无所知。他在我的床上坐下,并请我过去坐在他身边,但我一口拒绝了。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他的态度很温和,很亲切。
过了些时日,我已不再将这份厌恶放在心上。其实,起初几天我还称不上真的在坐牢,只是漫无目的地等待有新的事情发生。这情况在玛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探监后,才有所改变。有一天我收到她的来信(信里写到她没法再来看我,因为她不是我的妻子),从这天开始,我才有了以牢房为家、生命就在此停滞的真实感。我被拘捕的当天,是跟其他几个囚犯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其中大多数是阿拉伯人。他们看到我先是一阵嬉笑,接着问我犯了什么罪。我说我杀了个阿拉伯人,他们便全部安静下来。不久,到了晚上,他们开始教我把睡觉用的席子从一端慢慢卷成圆筒状,好当作枕头。整晚都有臭虫在我脸上爬来爬去。过了几天,我被移送到个别的牢房里,可以睡在木造床板上,还有便桶和盥洗用的铁盆。监狱位于全城的制高处,从一扇小窗看得到海。某天就在我抓着铁窗栏杆,伸长脖子欣赏外头阳光普照的景致时,监狱看守员进来说我有访客,我猜想那应该是玛莉,也的确是她没错。
他持续坐了一会儿,手臂搁在膝盖上,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接着将它们缓慢地互相摩擦着。纤细而结实,它们让我联想到两只敏捷的小动物。之后他始终低着头,维持同样的姿势不动,就这样过了良久。有一刻,我甚至感觉自己忘了他的存在。
此外我还发现,直到现在我在死刑的执行上还有着错误的印象。我一直以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铡刀之前,得先经由阶梯爬上断头台。我想应该是因为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也就是学校教的或给我们看的图片里,呈现的都是那样的场景。然而有天早上,我突然记起有场相当轰动的处决,报纸上刊登过照片。事实上,刑具是直接摆在地上的。那是天底下最简单的装置,而且它比我想象中还来得窄。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早点察觉。照片上的机关看起来做工精良、完善、闪闪发亮,令我印象深刻。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总是会衍生出过于夸张的印象。事实却恰恰相反,行刑的安排一点都不复杂,刑具和受刑人位于同一个水平面,走过去就像迎向另一个人那样。这也叫人懊恼。登上断头台感觉仿佛升上天堂,赋予人一个具有安慰作用的想象。现有的行刑机制却破坏了这一切,人犯变成是含着耻辱,在严密安排下被审慎而精确地处决。
“喔,是吗?”男子回答。
我一直在思考的还有两件事:黎明和上诉。不过我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躺下仰望天空,强迫自己专注。当天色由蓝转绿时,我知道夜晚即将来临。另外,我也聆听自己的心跳声,来转移我的思绪。我不能想象这个一直伴着我的声音会有终止的一天。想象力向来不是我的强项,但我仍旧尝试模拟心跳声不再回荡于脑际的那一刻。然而无论多么努力也是徒然,黎明或是上诉的问题总是挥之不去。最后我决定,不去勉强自己才是明智之举。
“珍不肯照顾他。”她奋力叫道。
死刑犯一向是在黎明时分被押赴刑场,这我早知道。于是,我每晚都在等待这个黎明的到来。我从来不喜欢意外,当有事情发生时,我希望自己是准备好的。这便是为什么我每天只在白天小睡一会儿,整夜耐心守候,直至曙光从苍穹显现。漫漫长夜里最难熬的,是那段我预估他们通常执行押送的时刻。一过午夜,我便开始戒备等待。我的双耳从未听见这么多微弱的声音,又能一一分辨得那样清楚。而且,从某方面我可以说自己运气很好,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脚步声。妈妈常说祸福相依,世上没有全然不幸的人。当天空染上颜色,崭新一天的日光流泻进我的牢房时,我完全赞同她的说法;因为我也可能听见脚步声,然后心脏吓得蹦出来。尽管稍有一点风吹草动,我便不由自主地冲到门边,惊惶地将耳朵贴在木门上,直到听见自己的呼吸,嘶哑一如老狗的喘息,惹得我自己心生害怕。但只要最后我的心脏还完好如初,知道自己的生命又可延长二十四小时,便能感到欣慰。
有些事我从来就不爱说。当我在监狱里待上几天后,我便知道自己以后不会想提起我人生中的这一段。
忽然,他抬起头面对着我说:“为什么你一再拒绝我的探视?”我回答说我不相信上帝。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确定这一点,我说我没必要思考这个问题,信不信上帝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他听完往后靠着墙壁,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几乎看不出来是在跟我说话。他表示有时候我们自以为很笃定的事,实际上并非如此。我没有回话。他看着我问道:“你的看法是什么?”我回答说这是有可能的。不过无论如何,就算我不确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我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却非常确定。而他想跟我谈的话题,正好就是我不感兴趣的。
2
他转过头去,不再注视着我,但没有改变姿势,接着问我是否因为过于绝望才这么说。我解释说自己并不是绝望,而是害怕,这很正常。“那么上帝能帮助你,”他说道,“所有我见过与你相同处境的人,都转而求助于他。”我承认这是他们的权利,而且他们愿意付出那样的时间。至于我,我不需要帮助,也已经没有时间去为我原本不感兴趣的事情培养兴趣。
之后我经常见到预审法官,但每一次都由我的律师作陪。双方关心的仅止于让我进一步厘清之前陈述的某些重点。有时法官也和律师讨论我受到的指控,不过当他们谈论这些细节时,从来不留意在一旁的我。总之,渐渐地,侦讯的氛围有了转变。法官似乎不再对我感兴趣,某种角度上他就像已经结了案;再没跟我提起上帝,我也没再见过他像那天一样激动的模样。结果,我们的会面变得简短扼要许多。几个问题,和我的律师交换点意见,讯问就告终了。正如法官所言,我的案子进展得很顺利。有几次,当谈话内容不那么专业时,他们还会邀我一起加入。我开始能自在地呼吸,侦讯中没有人厉声严词地对待我,所有事情看起来是那么自然、按部就班,拿捏得恰到好处,我甚至产生“我是他们的一分子”这种荒谬的错觉。预审到了第十一个月时,我甚至发现,除了每次法官送我到办公室门口,拍拍我的肩膀以熟悉的语气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反基督先生”这短暂、令人满足的一刻以外,我几乎没什么好期待的。因为与他道别后,我就得被送回牢房里。
我们沉静了一阵,没再对话,玛莉始终对我微笑着。胖妇人朝我隔壁的人喊叫,他是个高大、目光坦率的金发男子,大概是她先生。他们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白天时,我转而思考上诉的问题,并从中获益良多。我盘算各种可能,且在深思熟虑中获得最大的慰藉。我总是假设最坏的结果:上诉遭到驳回。“所以,我必死无疑。”但很显然,只是比其他人早一些。所有人都知道,人生并不值得走那么一遭。实际上,一个人是死于三十岁或七十岁并不十分重要,因为无论如何,自然有其他男男女女会继续活下去,而且活上千千万万年。总之,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显而易见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二十年内,死的永远是同一个我。我这番理论唯一有点尴尬的是,一想到那可多活的二十年,强烈的欲望便在我心中翻腾。不过我只消想象这二十年中,当我还是得回来面对这一关时会作何感想,这股渴望便会被浇熄。可以确定的是,当人生走到尽头,死亡的时间和死法已不重要。因此(困难处在于不要忘记这个“因此”所代表的一连串辩证),我必须接受上诉遭到驳回的事实。
“都有,什么都不缺。”
此时此刻,经历了这许多心理建设,我才给自己探讨第二种假设的权利:上诉成功,获得减刑。麻烦的是得尽量平复这份让我全身血液逆流、眼眶泛泪的荒诞喜悦。我必须全神贯注来压抑尖叫,才能保持理智。我必须以平常心看待这个假设,那么我在第一种假设里的顺从和消极才算合情合理。一旦成功,我得到的是一个小时的平静。尽管时间不长,也已值得。
“怎么样?”她高声对我说,“你还好吧?不缺什么吧?该有的东西都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