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全文完)
法官和我也在椅子上安顿好后,审讯便开始了。首先,他说我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想知道我有什么看法。我回答:“那是因为我从来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宁可把嘴闭上。”
牧师悲伤地望着我。我的背紧贴着高墙,日光洒在我的额头上。他说了几个我没听清楚的字,接着很快地问可否亲吻我。“不行。”我回道。他转过身走向墙边,缓慢地伸手摸过墙面,喃喃地说:“你真有那么爱这个世界吗?”我没有回答。
他在床上坐下,向我解释警方针对我私生活的情况进行了一番了解,知道我母亲不久前才在养老院过世,因此也到马悍沟做过调查。那里的人说妈妈葬礼当天我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态度”。“您了解吗?”律师说,“向您提出这种问题,其实我有些尴尬。不过这真的很重要,如果我找不到任何论点替您辩护,那它就会变成控方关键性的论述依据。”他希望我尽力协助他,并问我那天是否曾感到丧母之痛。这个问题令我非常震惊,若换作是我来发问,肯定也会相当为难。但我坦言自己已经不大有自省的习惯,因此很难回答。我应该是蛮喜欢妈妈的,然而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每个心智健全的人,多多少少都曾盼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听到这里,律师突然打断我的话,显得很不安。他要我保证绝对不在庭讯或预审法官面前说这番话。我继续尝试对他解释,生理上的因素经常会对我的情感酝酿造成妨碍。妈妈下葬的那一天,我非常疲惫,只想倒头就睡,所以没能真正意识到当时发生的事。我很确定的一点是,我会宁愿妈妈没死,还活在世上。可是我的律师似乎仍然不太满意,他对我说:“这是不够的。”
他就这样背对着我颇长一阵子。他的存在让我喘不过气,令我厌烦,我正想请他离开,留下我独自一个人时,他猛然转向我激动地大声呼喊:“不,我不能相信。我确定你一定曾经希望有来世。”我回答那当然,但这跟希望成为富翁、游泳游得很快,或嘴唇长得更漂亮相差无几。每个人都有这一类的愿望。但他打断了我,询问我想象中的来世是怎么样的。我咆哮道:“能让我记起这一世的,那就是我想象的来世!”紧接着我马上告诉他我受够了。他还想跟我谈论上帝,我走向前想跟他解释最后一次,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上帝身上。他试着转移话题,问我为什么称呼他“先生”而非“神父”。他这句话惹恼了我,我回答说他不是我的神父,他是站在其他人那一边的。
隔天,律师到监狱来看我。他身形矮胖,年纪颇轻,头发梳得很是服帖。这种大热天(我只穿着衬衫),他却是一身深色西装打扮,直挺挺的燕子领衬衫,打着条怪异的黑白粗条纹领带。他将公文包搁在我床上,自我介绍后说他研究过我的案子,认为虽然有些棘手,仍有胜诉的把握,只要我肯信任他,与他合作。我对他表示感谢,他随即说道:“那么就切入正题吧。”
“不,孩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只不过你的心已被蒙蔽,所以看不出这一点。我会为你祈祷。”
他低下头,又坐了下来。他说他同情我,他认为这种想法必定会让人生变得难以忍受。但我只觉得他开始令我感到厌烦。走到天窗下,我背靠着墙壁,撇过头去。尽管不太专注,我还是听见他继续向我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声音中充满不安和急迫。我明白他当真苦恼了起来,这才比较用心听他说话。
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到办公室另一头,打开文件柜的抽屉,取出一只纯银的耶稣像十字架,举着它朝我走来,以几乎颤抖的声音喊道:“您知道他是谁吗?”我说:“当然知道。”他快速而激动地告诉我他相信上帝,且坚信没有任何人是十恶不赦到上帝无法原谅的,前提是人必须心存悔意,像孩子一样,敞开白纸般的灵魂,准备好全然接受信仰。他整个上身往前倾过半个办公桌,在我头上挥舞着他的十字架。说实话,他说的大道理我只能勉强理解,第一是因为我很热,第二是他的办公室里有许多大苍蝇,时而飞来停在我脸上,还有,就是他让我觉得有点害怕;同时我承认这有点荒谬,因为毕竟我是个犯人啊。他滔滔不绝地继续着,我大概听懂的是,我的供词中仅有一点隐晦不明的地方,就是我稍作停顿才开了第二次枪。其他部分都很明朗,只有这里他无法了解。
他说他确信我会上诉成功,但我背负着沉重的罪孽,必须设法将之卸下。据他所言,人类的审判微不足道,上帝的审判才是至高无上的。我却指出将我判处死刑的是前者,而非后者。他的回答是那并不足以洗净我的罪过。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所谓罪过为何,只是被告知自己犯了罪;因为有罪,所以得为此付出代价,没人有权再对我做出更多要求。此时他又站起身来。我忽然懂了在这间狭小的牢房里,若是他想变换姿势,唯一的选择不是坐下就是站起来。
沉默一阵子以后,他站起身跟我说他很关心且愿意帮助我,在上帝的协助之下,他也许能为我做点什么。但在此之前,他想先问我几个问题。没等我反应,他劈头就问我爱不爱妈妈。我回答:“当然,跟所有人一样。”这时本来一直规律地打字记录的书记官犹豫了会儿,不知是不是按错了键,又退回去重打一遍。接下来同样是看不出逻辑关联的提问,法官想知道我那五枪是不是连续击发的。我稍作思考后,说明我是先开一枪,隔几秒钟才继续开另外四枪。“为什么您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开枪中间会停下来?”他质疑道。回想起那时的情况,火红色的沙滩再度浮现眼前,照在额头上烧烫的太阳光还记忆犹新,然而这次我没有回答。等不到我回应的法官,在这段静默中焦躁了起来。他坐回椅子上,拨弄凌乱的头发,将手肘靠在办公桌上,以一种奇特的态度微倾向我道:“为什么?为什么您会朝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开枪?”又一次,我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法官以手支额,改用稍微不同的口气重复一样的问题:“为什么?您一定得给个答案。到底为什么?”我始终不发一语。
我的一双眼睛正盯着地上。他朝我迈进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好似他不敢再靠近。他透过栏杆观望天空。“你错了,孩子,”他说,“人们可以对你做出更多要求。也许不是现在,但是在将来。”我问:“什么要求?”他回答:“你可能被要求去看。”我又问:“看什么?”
起初我没有认真看待与他的会面。法官的办公室窗帘紧闭,桌上摆的那盏台灯是唯一的光源,灯光投射在他让我坐下的扶手椅上头,他自己则待在阴影里。我曾在书上读过类似的场景描述,所以对我来说这就像一场游戏。与他交谈一阵子后,我才看清他的外貌:轮廓分明,眼珠是深蓝色,身材高大,蓄着灰色胡须,头发浓密且近乎花白。他看起来相当理智,尽管嘴角边偶尔出现不自然的抽搐,整体来说还是给人一定程度的好感。要不是我及时想起自己杀了人,离开办公室前,我甚至一度想跟他握手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无名火在我体内爆发开来,我扯着喉咙对他破口大骂,要他别为我祈祷。我抓住他长袍上的颈带,在喜怒参半的迷乱中,将心底涌上的怨气一股脑儿朝他宣泄。他看来的确是信心满满,对吧?然而,再多坚定的信念也比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他活得就像具行尸走肉,甚至不能说他是实实在在地活着。我表面上看起来也许是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很确定,对一切都很确定,对自己的人生和即将来临的死亡很确定,比起他,我拥有更多的自信。没错,这是我手上仅存的筹码。可是至少我掌握了此一事实,一如它掌握了我。过去我是对的,现在我还是对的,我一直都是对的。这是我的生活方式,只要我愿意,它也可以是完全另外一种。我选择了这样做而非那样做。我没去做某件事,却做了另一件事。然后呢?就像我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这个可以为我的生存之道佐证的黎明;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我很清楚为什么,他也很清楚。从我遥远的未来,一股暗潮穿越尚未到来的光阴冲击着我,流过至今我所度过的荒谬人生,洗清了过去那些不真实的岁月里人们为我呈现的假象。他人之死、母亲之爱、他的上帝、他人所选择的生活、他人所选择的命运,与我何干?反正找上我的这种命运,也会找上成千成万像他一样自称为我兄弟的幸运儿。所以,他明白吗?活着的人都是幸运儿,世上只有这一种人。大家一样迟早要死,连他也不例外。一个谋杀罪被告,若只是因为没有在他母亲下葬时哭泣而被处决,那又如何?萨拉曼诺的狗的地位,等同于他的太太。举止如机器人般的娇小女子,跟马颂娶的巴黎人,或想嫁给我的玛莉一样有罪。雷蒙和比他强上许多的赛勒斯特同样是我的哥们儿,那又如何?玛莉今天为另一个默尔索献上双唇,那又如何?眼前这个死刑犯会明白吗?从我遥远的未来袭来的……我在呼喊这一长串字句中上气不接下气。这时,看守员出现,将我从牧师身上拉开,并警告我勿生事端。他反过来安抚他们,并望着我好一会儿沉默不语,眼中满是泪水。最后他转身掉头离去。
我被拘捕之后立即接受了好几次侦讯,不过那只是些关于身份的例行讯问,时间都不长。初到警局时,似乎没人对我的案件感兴趣;然而八天后,当我见到预审法官,却发现他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充满了好奇。一开始他同样先询问我的姓名、住址、职业、出生地和日期,接着他想知道我是否已经选好辩护律师。我表示没有,并询问是否一定得有个代表律师。他听了说:“为什么这样问?”我回答说自己的案子很单纯。他微笑道:“这是您的看法。但是法律自有其规定,如果您没有选择代表律师,我们会替您指派一位。”我觉得法院能负责这些小细节,真是再方便不过;他听了我的想法,也同意法律确实制定得很完善。
他一走,我又找回了宁静。我累得扑到床上去。我想我是睡着了,醒来时已见点点星光映入眼帘,属于乡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夜晚的清新、土地和海盐的芬芳令我精神一振。夏夜不可思议的静谧像潮汐般将我淹没。此时,在这黑夜尽头、拂晓之前,我听见汽笛声响起。它宣示着旅程即将展开,通往从现在直到以后对我而言已完全无所谓的世界。许久以来第一次,我想起了妈妈。我想我了解为何她在生命来到终点时找了个“男朋友”,为何她会玩这种从头来过的游戏。即使是在那里,在那个生命逐一消逝的养老院,夜晚依然像个忧郁的休止符。与死亡那么靠近的时候,妈妈必然有种解脱之感,而准备重新再活一次。这世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有权为她哭泣。我也像她一样,觉得已经准备好重新再活一次。仿佛那场暴怒净化了我的苦痛,掏空了我的希望;在布满预兆与星星的夜空下,我第一次敞开心扉,欣然接受这世界温柔的冷漠。体会到我与这份冷漠有多么近似,简直亲如手足。我感觉自己曾经很快乐,而今也依旧如是。为了替一切画上完美的句点,也为了叫我不觉得那么孤单,我只企盼行刑那天能聚集许多观众,以充满憎恨和厌恶的叫嚣来送我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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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走后没多久,我又被带到预审法官那儿。时值下午两点钟,阳光穿透薄薄的窗帘,照亮整间办公室,室内很闷热。他先请我坐下,然后非常礼貌地告知说我的律师“由于突发状况”不能前来。在有律师到场陪同以前,我有权不回答他的问题。但我表示可以单独接受讯问,他在桌上按了一个钮,马上有个年轻的书记官进来,到我的正后方坐下。法官和我也在椅子上安顿好后,审讯便开始了。首先,他说我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想知道我有什么看法。我回答:“那是因为我从来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宁可把嘴闭上。”他像我们第一次会面时那样微笑,对我说这的确是最明智的做法:“再说,这一点也不重要。”他注视着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坐正,迅速地脱口而出:“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您本人。”我不太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便没有回话。他继续说:“您的行为中有些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相信您能帮我加以厘清。”我表示事情发生的一切过程很单纯,他还是坚持要我描述那一天的经过。于是我又跟他把上次讲过的内容顺过一遍:雷蒙、沙滩、游水、打斗、再次回到沙滩、流水、太阳光和开枪击出五发子弹。每讲完一句他都点头道:“没错,没错。”当我讲到躺在沙滩上的躯体时,他特别说了声:“对。”就这样,他让我从头把故事重复一次。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牧师环顾四周,用我觉得极其疲惫的声音回道:“这些砖石渗着痛苦,我很清楚,我每次看到总是感到焦虑不安。但是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即使是你们当中最卑鄙可耻之徒,也曾经看到黑暗的墙面中,有张神圣的面容浮现。这便是你要看的。”
最后他气呼呼地离开。我也想留住他,说明自己渴望他的同情。这么做倒不是希望他会因此更卖力为我辩护,而是希望他能自然而然、发自内心地怜悯我。尤其我看得出来自己让他很不自在;他无法理解我,因而对我有些埋怨。我也想向他保证自己就跟所有人一样,是个普通人。不过,这些话实际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懒得多费唇舌,便放弃了。
我有点被激怒了。我说我盯着这四面墙已经有好几个月,对它们,我比对世界上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更熟悉。很久以前,也许我曾经试图从中寻找一张脸庞,但它带着太阳的颜色和欲望的火苗:那是玛莉的脸庞。我的尝试只是徒劳无功,什么都没找到。现在,我已经完全放弃了。总而言之,我从来没看到这些砖石中浮现过什么影像。
他略作思考后,问我是否可以说当天我压抑了内心情感,不让它流露出来。我回答:“不行,因为这不是事实。”语毕,他奇怪地望着我,好像我有点令他反感。接下来他几乎是带恶意地警告我,无论如何,院长和养老院的员工都会出庭做证,结果可能对我极其不利。我提醒他这件事和我的案子并不相关,他听了只说:“很明显,您从来没跟司法打过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