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太阳的位置几乎在正上方,海面上反射出的光线令人禁受不住。沙滩上的人这时全走光了。高台边的小木屋里,传来盘子和刀叉碰撞的声响。从地面直冒上来的热气,叫人呼吸困难。一开始,雷蒙和马颂聊了些我没听过的事和人。我发现他们彼此已经认识很久,甚至有段时间还住在一起。我们朝海边移动,顺着潮水往下走。好几次,冒出头的浪花弄湿了我们的布鞋。我脑中完全放空,头顶上的熊熊烈日晒得我又进入半昏迷状态。
在这小小的太平间里,他对我说自己刚进来时也是院友,因为觉得身体还很硬朗,便自告奋勇担任门房。我指出虽然如此,总的来说他还是院友之一,他却不这么认为。我之前已经注意到,他会用“他们”“其他人”,偶尔还有“老人家”来称呼别人,尽管那些人当中有的甚至比他还要年轻。不过,他当然不一样,他可是门房,在某种程度上,其他人受他管辖。
就在此刻,雷蒙跟马颂说了些我没听清楚的话,同时我发现沙滩尽头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有两个穿蓝色工作服的阿拉伯人走了过来。我瞄了一眼雷蒙,他跟我说:“就是他。”我们继续往前走,马颂纳闷他们怎么能跟到这里来,我猜想他们是看到了我们背着海滩袋搭公交车,但我什么都没说。
雷蒙的朋友住在沙滩边上的小木屋里。房子背靠峭壁,支撑屋子前端的木桩立在海水中。雷蒙替我们做了简短的介绍。他的朋友姓马颂,是个身材壮硕、肩膀厚实的高个子,妻子娇小圆润、态度亲切,带有巴黎口音。一见面,马颂便大表欢迎,让我们不要拘束,还说自己早上刚钓了些鱼,准备待会儿下锅油炸作为午餐。我对他的小木屋发出由衷的赞美,他告诉我每个周末和假日,他都来这里度过。“我跟我老婆处得很好。”他说。他太太此时正和玛莉有说有笑。看着他们,可能这是第一次,我真正动了结婚的念头。
熬夜让我很疲惫,门房带我到他房里稍作梳洗,我又喝了杯香甜的欧蕾咖啡。当我出门时,太阳已经升起,在分隔马悍沟和大海的丘陵上空,留下一抹抹红晕。从远方吹来的海风有淡淡的咸味,看得出一整天都会是好天气。我已经很久没有到乡下走走了,我突然觉得,如果没有妈妈的事,出去散步踏青该有多么惬意。
马颂想去游泳,但他太太和雷蒙不愿意一起来,于是我们三人换上泳衣,玛莉毫不犹豫就跳进海里,我跟马颂则留在岸上一会儿才下水。他说话的速度缓慢,我尤其注意到,他习惯给每段话都加上一句“而且还不止呢”,尽管这句话无法进一步表达任何具体意义。比如谈到玛莉时,他对我说:“她很标致,而且还不止呢,可以说迷人得紧。”我没太留心听他的叨絮,而是专注于享受阳光下的温暖与舒适。脚下的沙子渐渐发烫,我又稍稍推迟了浸在水里的渴望,才跟马颂说:“我们下水吧?”然后我就钻进水里,他却慢慢地往前走,直到水深过高方才潜入海里。他游的是蛙式且游得不怎么样,因此我丢下他去找玛莉。海水清凉,我游得很畅快。我跟玛莉并肩游了很远,彼此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心中的舒畅也互相呼应。
我无言以对,就这样过了良久,女院友呜咽的频率渐渐趋缓,又连续抽噎了一阵子,终于安静下来。我不再发困,只觉得腰酸背痛,很累。此刻是这群人的死寂叫我难受,仅偶尔会听见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奇特声音;长时间听下来,我猜出是其中几个老人在嘴里吸吮两颊所发出的怪声,他们自己则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一点也没察觉。我甚至觉得躺在中央的死者,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不过现在我相信那只是我的错觉。我们喝了门房盛的咖啡,下半夜的事我已不太记得,印象中仅有一次我睁开眼睛,看到老人们全靠在彼此身上睡去,除了其中一个,紧抓住柺杖,以手背支撑下巴,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仿佛正在等我醒过来。接着我又睡着了,最后是因为腰越来越不舒服才醒的。曙光开始从天窗洒下。有个老人醒过来并开始咳嗽不止,他把痰吐在一块大方格手帕里,每咳一次的骇人声音就像要呕出血来。他吵醒了其他人,门房告诉他们是时候离开了,于是他们站起身,经过辗转难眠的一夜,他们个个面如死灰。让我意外的是,出去之前,他们一一跟我握手道别,好似共度这完全没有交谈的一夜,竟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在海中央我们翻身改游仰式。面朝天空时,我感到阳光正蒸发我嘴上遗留的水滴。我们看到马颂回到沙滩上晒太阳,远远望去,他看起来还是很庞大。玛莉提议一起游水,让我从后面揽住她的腰,她负责摆动手臂,我双脚打水往前推进。这打水的声音一直尾随着我们,直到我终于累了,才放开玛莉,平稳地吸换气,从容不迫地往回游。到岸后,我趴在马颂旁边,脸埋在沙子里。我跟他说海水很舒服,他完全赞同。不久,玛莉也上来了,我转头看着她走过来。她浑身湿淋淋、亮闪闪,把头发抓在脑后,紧贴着我身边躺下。在太阳和她体温的双重加热下,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星期天早上我爬不起来,玛莉喊着我的名字,把我摇醒。为了能尽早下水游泳,我们没吃早餐就出门了。我整个人空荡荡的,头有点疼,叼在嘴里的香烟有一股苦味。玛莉开玩笑说我看起来“哭丧着脸”。她穿了件白色洋装,头发没扎,随意披散着。我说她很美,她开心地笑了。
我觉得送葬队伍前进的速度加快了些。四周依然是阳光充斥、耀眼刺目的乡间,自天空直射而下的烈日叫人难以忍受。行程中有一段,我们经过最近新铺好的路面,柏油被太阳晒得直发亮,踩在上头的步伐陷进沥青,留下许多闪烁的脚印。灵车上车夫油亮的黑皮帽,仿佛就是这大块黑泥浆揉成的。我迷失在蓝白的天空和柏油的稠黑、丧服的暗黑、灵车的漆黑……这些单调乏味的颜色里。高照的艳阳、马车的皮革和马粪味、香炉的烟味,加上一夜未眠的疲倦,模糊了我的目光和思绪。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菲赫兹,他看起来离得很远,被大片热气和烟雾淹没,然后消失不见。我搜寻他的身影,发现他离开了马路,转进田野间;我看到前面的路开始转弯,原来熟悉路况的菲赫兹打算走捷径来追上我们。果然他从转角处重新加入队伍,接着又渐渐脱队,并再次穿越田野,就这样重复好几次。我无心继续留意,只觉得头昏脑涨。
下楼时,我们顺道敲了雷蒙的门,他回答说马上下来。一出门口,疲累加上在屋里时没拉开百叶窗,早上就已开始发威的太阳光射进双眼,简直像甩了我个大巴掌,而玛莉却在一旁雀跃地重复着天气真好。过一会儿,我觉得好多了,肚子随即开始发饿。我告诉玛莉,她耸耸肩,给我看她的油布袋,里面只有我们俩的泳衣和一条海滩巾。终于我们听到雷蒙的关门声,他边吹口哨边跑下楼,似乎很高兴。他穿着蓝色长裤和白色短袖衬衫,头上硬是配了顶扁草帽,玛莉见状咯咯地笑;他前臂的黑汗毛下面露出苍白的皮肤,这身打扮真让我有点不敢恭维。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嗨,老弟!”对玛莉则称“小姐”。
我们终于起程,这时我才发现菲赫兹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的。当灵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老人家便逐渐落后,脱离了队伍;其中一个抬棺人也径自让车子超过去,退到我这一列来。我很讶异太阳升空的速度竟是这么快,同时惊觉沿路田园里到处都是虫鸣和草地的沙沙声。我头上的汗开始不停往下流,因为没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风。葬仪社的员工见状向我说话,我没听清楚。他边说边用右手掀开鸭舌帽檐,举起左手的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我问他:“您说什么?”他指着天空重复道:“今天很晒。”我附和道:“对啊。”稍作停顿后他又说:“里头是您母亲吗?”我回答道:“对。”“她年纪很大了吗?”我回答:“差不多。”其实我不晓得确切的岁数。之后他没再多说。我回头望见老菲赫兹距离我们大约五十米左右,努力摆动抓着毡帽的手加速赶路。我再看看院长,他维持着一贯的从容风度,行进中没有任何不必要的动作,尽管额头上冒出几颗汗珠,也不伸手去擦。
前一天我们去了派出所一趟,我做证那女孩的确“对不起”雷蒙,因而警察只是告诫他不得再犯,并未查证我说的话是否属实。我们和雷蒙在门前针对这件事讨论了半晌,才决定去搭公交车。沙滩其实离家不是太远,不过乘车自然比较快,雷蒙也觉得他朋友会宁愿我们很早就到。我们正要出发,雷蒙突然作势要我往前看,我转头只见对面有一群阿拉伯人,背靠着香烟铺橱窗,以他们特有的方式,默默地盯着我们。完全不动声色,仿佛我们是一堆石头或几棵枯树。雷蒙对我说左边算过来第二个,就是跟他干架的人。雷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却又说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玛莉摸不着头脑,问我们是怎么一回事;我告诉她那些阿拉伯人和雷蒙有过节,她听了希望我们马上起程。雷蒙笑了笑,说是时候赶紧上路了。
忽然,一名女院友开始哭泣。她坐在第二排,被前面的女同伴挡住了,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她低声啜泣,抽抽搭搭的,让我觉得好像永远停不下来,其他人却仿佛听不见一般。他们消沉、阴郁且静默,专注地盯着棺木、自己的柺杖或任何一样东西。女院友继续哭着,我非常讶异,因为我完全不认识她。我真希望她别再哭下去,可是又不敢告诉她。门房凑过去跟她说了两句,但她摇摇头,含糊地不知回答些什么,继续一阵一阵地哭着。门房过来坐到我旁边,沉默许久之后解释道:“她跟您母亲很要好。她说您母亲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现在她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玛莉摇醒我说马颂已经回去了,该是午餐的时候。我一听马上爬起来,开始觉得饥肠辘辘,但玛莉却叫住我,说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吻过她。这是真的,而且其实我还蛮想的。“跟我到水里来。”她对我说。我们奔跑着迎向第一排小浪,划了几下水,她紧拥着我,我感觉她的双腿围绕着我的,又唤醒了我对她的欲望。
一阵窸窣声把我吵醒。因为刚刚合过眼,整个房间显得更白更亮了,眼前没有一点阴影,而每件摆设、每个角落和所有的线条,都越发利落得刺眼。妈妈的朋友们是这时候进来的,他们总共有十几个人,沉默地步入这令人目眩的灯光中。他们静悄悄地坐下,没有一张椅子发出声响。我仔细地打量每个人,不放过任何脸部或衣着的细节,然而这群人的静谧却让我感觉不到他们真实的存在。女院友几乎清一色穿着围裙,腰间绑了带子,她们鼓鼓的小腹越加明显。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女人老的时候肚子会是这么大。男院友大多很瘦,拄着柺杖。他们的脸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看不到眼睛,只看到皱纹凹陷处一点暗淡的微光。他们坐妥后,纷纷朝我拘谨地点点头。由于这些人双唇陷进没有牙齿的嘴巴里,我分不清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在无意识地咂嘴。应该是打招呼吧。我发现他们全部围绕着门房坐在我对面,微微地摇头晃脑。霎时间,我心中一股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他们是来审判我的。
我们上岸时,已经听见马颂喊我们吃饭。我告诉他我饿昏了,他听了立刻跟太太说我很讨他喜欢。面包非常可口,我把盘子里的炸鱼吃了个精光,主菜是牛排配炸薯条。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没人多说一句话。马颂喝了不少酒,且不停给我斟上。最后喝咖啡时,我觉得昏沉沉的,抽了许多烟。我、雷蒙和马颂计划八月一道来海边度假,费用均摊。玛莉忽然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吗?才十一点半!”我们都很惊讶,马颂说这时间确实很早,不过也属正常,因为肚子饿就该吃午餐,无所谓早晚。不知道为什么,玛莉听完笑了,我想她是有点喝多了。马颂问我要不要跟他到沙滩上散步:“我太太饭后总是习惯睡午觉,我自己不喜欢这样,我老是告诉她,饭后散步对健康比较好。当然,她有权选择听不听我的。”玛莉表示要留下来帮忙洗碗,马颂太太说男人继续待着只会碍事,于是我们三个人走出小木屋,再次回到了海滩。
看护这时又回来了。夜晚瞬间降临,很快地,浓厚的夜色笼罩天窗。门房扭亮电灯开关,我在突然开启的灯光下,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他请我到食堂用晚餐,但我并不觉得饿,所以他提议给我带杯欧蕾咖啡;我同意了,因为我很喜欢喝,不久他便端着个托盘回来。我喝完咖啡想抽根烟,却有点犹豫,不确定是否能在妈妈面前抽。后来我想了想,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递给门房一根烟,我们一起抽了。一会儿后,他对我说:“您知道吗?您母亲的朋友也会过来为她守灵,这是惯例。我得去搬些椅子和准备一壶黑咖啡。”我问他可否关掉一盏灯,白墙反射的灯光让我眼睛很难受。他回答说没有办法,装置的设计便是如此——只能全开或全关。之后我就没再多注意他,只知道他忙进忙出排椅子,在其中一张上头摆了许多杯子,中间放着咖啡壶。工作完成后他在我对面,也就是妈妈的另一边坐下。看护坐在同一边的最里面,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但是从手臂的动作能猜出她是在打毛线。天气很舒服,咖啡暖和了我的身子,夜晚的味道和花香从开着的门飘进来。我渐渐睁不开眼,打了会儿盹。
语毕,我们沉默了许久,院长才起身从办公室窗户往外看。突然他说道:“那是马悍沟的神父。他提早到了。”他向我说明,步行到村庄里的教堂至少得走上四五十分钟,然后我们一起下楼。神父和两个辅祭侍童站在太平间前面,其中一个男童提着香炉,神父正弯腰调整它银链的长度。他看到我们时立刻直起身子,对我说了几句话,并称呼我为“孩子”,领着我走进太平间。我一眼便看见棺木上的钉子已经钉紧,旁边站着四名黑衣男子;同时院长跟我说车子正在路上等,神父也开始诵经。从这时起,一切都进行得很快。黑衣人拿着盖布走向棺木,神父、侍童、院长和我则先到外面等候。门外有位我不认识的女士,“这是默尔索先生。”院长向她介绍道。我没记住那女士的名字,只知道她是驻院护士,她面无表情地朝我点点头,瘦骨嶙峋的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们先是站到一旁让棺木通过,接着跟在抬棺人后面走出养老院大门,门前停着一辆灵车,又长又光亮的模样让人联想起铅笔盒。灵车旁站着个打扮有点滑稽的矮小男人,他应该是礼仪师,另外还有一个局促不安的老者,我知道他就是菲赫兹先生。他戴着圆顶宽边软毡帽,当棺木经过大门时他取下帽子致意,松垮的西装长裤在鞋子上方交叠成好几褶,白色衬衫的大翻领打了一个过小的黑领结,嘴唇在满是黑头粉刺的鼻子下颤抖着。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稀疏白发外露出的一双下垂且蜷曲的耳朵,鲜红的颜色跟他苍白的脸色形成强烈对比。礼仪师安排每个人的行进次序:领头的是神父,其次是灵车,车子周围是四名抬棺人,其后是院长、我,以及队尾的驻院护士和菲赫兹先生。天空已是阳光普照,肆无忌惮地为地面加温,热气快速攀升,一身深色丧服更让我觉得酷热难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等了好一阵子才正式上路。老菲赫兹本来戴回了帽子,这会儿又把它脱了下来。我站的角度微微面朝他,院长跟我谈到他时我正看着他。院长说我母亲和菲赫兹先生经常在晚上让一个看护陪着,散步到村庄去。我环顾四周景致,来体会妈妈的心情:一排排柏树绵延到远方贴近天边的山丘,一望无际的红土绿地,一间间分隔甚远、跃然纸上的房屋……这里的夜晚该是像个忧郁的休止符。白天,日光泛滥成灾,在热浪中融化的风景显得无情且令人沮丧。
我们开始朝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移动,雷蒙告诉我那些阿拉伯人没有跟来。我回头一看,他们一直留在原地,以同样的漠然态度,凝视着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接着我们搭上公交车,雷蒙很明显是彻底松了口气,不停地说笑话逗玛莉开心。我感觉得出来雷蒙对她有意思,但她不太回他的话,仅偶尔看他一眼,对他微笑。
院长告诉我他会参加葬礼,我对他表达谢意。他交叉双腿坐在办公桌后面,告诉我除了驻院护士以外,只有我跟他会出席。依照养老院的惯例,院友是只守灵而不参加葬礼的,“这是基于人道考虑所做的决定。”他解释道。不过这次他特别答应让妈妈的一个老朋友也来为她送行:“他的名字是汤玛·菲赫兹。”说到这里,院长笑了:“他和你母亲几乎是形影不离,你了解吗?这种情感有点像两小无猜。在养老院里,大家常拿他们开玩笑,问菲赫兹说:‘你女朋友呢?’他听了总是会心一笑,他们两位都被逗得很开心。可想而知,默尔索太太的死对他影响很大。我想我不该拒绝他的请求,但由于医生的嘱咐,昨天晚上没让他来守灵。”
我们在阿尔及尔的市郊下车。海滩离站牌并不远,不过中间得先经过一片俯瞰大海的小高台,再随着渐渐倾斜的坡地下到沙滩。高台上布满浅黄色的石头和纯白色的水仙,与湛蓝的天空相互辉映,叫人睁不开眼。玛莉把油布袋大力甩在花上玩,弄得花瓣撒落一地。我们路经一排排被绿、白色围栏围起来的小别墅,其中有的和阳台一起隐没在飘扬的柳树背后,有些则赤裸裸地立于石堆之中。抵达高台尽头前,平静的海面已映入眼帘,远方还有一座不动如山的海岬耸立在清澈的水中。一阵微弱的马达声从风平浪静的空气中传来,极远处有一艘渔船,在波光潋滟的海洋上龟速前进。玛莉停下摘了几朵鸢尾花。站在延伸至海边的斜坡上,已经可见几名早到的泳客在水中嬉戏。
虽然如此,我只能站在中庭里一棵梧桐树下,等待举行葬礼。清新的土壤味道扑鼻而来,让我睡意全消。我想起在办公室的同事,此时他们正起床准备上班,对我而言,那永远是最痛苦的一刻。我的思绪停留在这些事情上没多久,便被建筑内传出的钟声打断。从窗外隐约看出里头先是一阵嘈杂与忙乱,然后再次恢复宁静。太阳又往天空正上方迈进一步,我的双脚被晒得发热。门房穿越庭院而来,说是院长要见我,于是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让我签了几份文件。院长一身全黑,搭配条纹长裤,他边拿起电话边询问:“葬仪社的人已经到了很久了,我现在要请他们过来给棺木封钉,你要先见母亲最后一面吗?”我回说不用了。他听了以后压低声音在话筒里吩咐:“菲贾克,跟他们说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