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葡萄一看,没指望了,他已经怕成这样。她说:“那我去说吧。”
“也是两袋白面。”孙怀清说,“面是一样的面。”
“葡萄,”朱梅走近来,鼻尖对鼻尖和她站着,“你跟了我,老受罪。”
“两袋白面,”逃黄水的一个老头说,“那掌柜你给多少?”
也不知叫一声!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说话的时候,她十一了。黄昏她在坡池边洗衣服,二大走过来饮他的牛。他说:“葡萄,十一了吧?”
朱梅脸是红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样青白着一张嘴笑笑,活活一个梁山伯。
以后葡萄和二大再没说过话。从八岁起葡萄就学会搓花絮条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门口,搓得头发、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从那里过,见她两只手飞快地把棉花卷到高粱秆上,搓得又快又匀,忙得顾不上抬起眼来招呼他。不久听见铁脑妈问她:“葡萄,昨一天纺了几根花絮条子?”“二十七根。”“才这点?人家一天纺三十根呢!”二大知道铁脑妈撒谎,村里最能干的大闺女一天不过也才纺二十五根。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来,有个地方在受熬煎。她说:“咋办哩?”朱梅明白她指什么,回答道:“你说咋办就咋办。”
到了闹洞房的时间,葡萄挤在大叫大笑的人群里,感觉一股文弱气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头,是怕一回头吓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温乎气儿带一点他的味道,是苦丝丝的药腥味道。
她回过头,看着二大。二大心里一惊,这闺女怎么这样瞅人?二大回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里却懊恼:回避什么呢?我怕她?我心里亏?
朱梅突然说话了。他说:“你看,葡萄,往那边墙上看!”洞房里点着十几支红蜡烛,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边看。
“洗衣裳洗出过啥东西没有?”二大问她。
烛焰里葡萄看见墙上长出的麦苗来。那是漏在麦秸里的麦粒掺和到抹墙的泥里了。所有人都没看见这道奇观,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见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葡萄头一天吃罢晚饭就上了锅台。锅台齐她下巴,她两手举着刷锅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锅,刷得她一头一脸的菜叶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锅,一身刷锅水味,眉毛上沾着一片红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指指她的红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饭后,葡萄去灶台上刷锅,发现灶前搁了把结实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听见二大吸烟袋的声音就在厨房门口:“凳子够高不?”“够。”“别摔下来。”“嗯。”
“你能和我公公去说说不能?”
葡萄跟着孙怀清回到村里。铁脑妈上来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窝,又看看她的脚丫。她说:“嗯,以后个子不小。看戏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没有?”葡萄告诉她,她娘只说她是后半夜生的,属马。第二天铁脑妈说:“八字和铁脑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顶多糟蹋两袋白面。”
“我说啥呀?”
孙克贤直是颠着两只抽纸烟熏黄的手:“二大,咱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孙怀清还是笑眯眯地说:“你不是早惦记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孙克贤明白他话里的话是:觅壮丁的时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签的。老八来拉人当兵,也是我帮你应付的。
葡萄把从坡池里舀上来的水倒进铜盆。盆里是铁脑妈的裹脚布和二大的旧长衫。
两人前后隔了两百步,从河下游往上走。村里的狗都去新窑周围凑热闹了。河上的风车吱呀吱呀地响,葡萄慢下步子来,满心的心思乱得很。和铁脑入洞房她没有像这时的感觉,肠子都要化成水了。
“虚岁十二了。”
朱梅赶了上来,嗓子底下的小风箱拉得可紧。葡萄心里疼他,后悔自己走得太快,又净是上坡坎。河上风利,可别把他病吹犯了。她虽是这么一肚子柔肠地疼他,话还是直戳戳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