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西班牙·台湾)
上机赴西时移民局另外一个单位送我去,我的paper上写着“意图偷渡入英”。西班牙机长看见我的这张纸,拒绝我上机,我讲给他听,他说不要听,现在即使我有入境西班牙的签证,他也将我交给西班牙移民局外事警察,我现在没有护照,机长拿去了。如果被拒入境,我尚得回台,想不到此次飞行如此不顺利,我快累死了。很后悔出去。现在正飞西班牙。如果可入境,我想去住医院一星期休养,Cla家太吵,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得。飞机吵得我快疯了。如果不给入境(因为英国的纸转到西班牙外事处),那么我只得回来或跳楼。
爹爹,姆妈:
我没有被放,又到另一个坏一点的收容所,里面的人大半都是换机被扣;也有比开学早来了两周,先关起来,开学再放去念;也有人被送回国,形形色色,吃住都不要钱,真不懂为什么,今天我坐计程车跟移民局的年轻人来换机场,他说:“你真福气,没有旅客坐计程车去机场,全是巴士,你有好东西吃,坐车看了一小时风景,又被完全照顾直到登机。”我谢谢他,想他真不错,闹了一天,晚上八点半登机,算香港二十七日起床到现在正好四十八小时没睡。咳得快死了,晚上放我。英国人真笨,早上不放,晚上才放。
今天是中国台湾民间企业访问团来西班牙的日子,我没有去上学,下午一点去旅馆等,班机误点,四点钟酒会,他们六点由机场赶到旅馆。我与几个生意朋友坐在楼下咖啡馆等,六点到,我替他们做翻译,但是大多数人都走了。
现在移民局的人烤了一盒特别的肝来给我吃,我吃完了,他很高兴,特别做的,我们变成奇怪的朋友,有一个年轻的移民局人甚至问我对国际婚姻的看法,我留下了地址给他,他今天送我去机场看我起飞,现在他叫车载我去。
很想念你们,尤其是小妹妹们,我睡两天再上街,现在走不动。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日
西班牙人太好太好了,飞行那么久,只有坐在西班牙人旁边,有人送水,有人盖衣服,有人开灯,有人给药,或者说西班牙男孩子太好了,我没有来错,比比英国人,移民局像一场噩梦。但过二个月我还要去试试,希望有电话可打(长途)。
爹爹、姆妈:
我已安抵马德里,外事处由英国方面将我资料送到西班牙移民局,移民局的人看了一看说:“王八蛋,英国人有精神病,请进来,孩子,西班牙永远是你的。”然后把我的犯罪资料丢进字纸篓里面去了。说“精神病、精神病”我就如此进来了。西班牙到底不是我看错的国家,打电话我正在跟Cla妈妈说“不能再讲了,零钱用完了……”马上有一个男孩子一句话也不讲,塞了一大把铜板给我,有人拿箱子,有人带大衣,有人提东西,有人叫车送我到Cla家,一定不肯拿计程车钱。Cla妈妈为了给我睡觉,一清早就把电话拿掉,失去了长途电话的机会,她去市场(如中央市场,要批发才去)买了一大箱一大箱的饮料、火腿、鸡、米搬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我很累,但她一直讲一直讲,一直叫我吃,我想换“国籍”,她说去找律师,一定想法弄出来,这些不必跟Claudio说。
台视随行记者顾安生(我老师顾福生的堂弟)在访问西班牙马德里商会会长Amat先生时是我做的翻译。他说下星期会寄到台视(明天八号,如明天不寄,星期一,十号寄)你们可在电视上看见我,也可听听我的讲话,但也许会剪掉很多。今天忙坏了,因为我认识的人很多,翻译工作很忙,生意接得倒不多(也有一百万左右),酒会下来账单来了,他们觉贵,我又去讲价,叫他们减,减了五十美金。团长是震旦行总经理,是杂志社长好友,本人今天陪到十二点回来,此地英文不通,没法做事,全得翻译。我今日赚不到钱,服务是替杂志,酒会中风头出得比谁都大,忙得要死,又得罪此地记者朋友,我知道又得罪人了,但怎么办,要躲在一角做小羞猫状吗?我有职务在身,不能那样。我明天陪“大同育乐事业”董事长陈钊炳先生去北部Barcelona城看一个游乐园,飞机七十五美金一天来回。导游费不收。他请我明年回台做副总经理,我告诉他,我不会在台湾做事,我只会跟外国人做事。他说明年开一个一千房间的旅馆,我回去做经理,如果觉得台湾人事太难,只管外国人方面。算了,我不欲回台,除非给我二万块一月。其实现在我的时机真的来了,商场人慢慢在认识,将来有机会的,但是我身体不好,而能力是足够的,我前一阵被此地人气得腰痛的事,今天还击他们,多久没有见到这些脸孔了。才来三个月的人,翻译是我,灯光打到我时,全场台湾人一片死寂,我心里很难过,又要被迫得罪一次。台湾来的人很可亲,太好了!此地台湾人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做的全是为台湾好的事,没有替台湾人丢脸。
这样到今夜我离境,我可以说被关了十四小时。我是最快的了,只有我一个人走,旁人很羡慕。现在已经两点了,移民局的人请我同去吃饭,我想一旦我去,别的关着的人心里怎么想,所以我说我吃囚饭不要紧。他们说你还要什么,我说我想去伦敦买衣服,请女警察一起陪去,他们说你真不生气了。我说吃得这么好(真好),不出去也不要紧。他们都来向我要木头做的名片,这些人真奇怪,其实外国人很容易相处,我总有法子对付他们,但是他们今天先对付我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我的护照,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护照到底代替什么?我的身份?立场?还是什么?
爹爹,你来信中所分析的你自己,我很不同意,因为有多少人喜欢你,你不肯相信。我的朋友们,第一次见到你就信服你,如娃娃,她常说:“陈伯伯是了解我的人,他不说什么,但是他很安慰人。”Cla的朋友Michael跟你谈过一次话,但他对我说:“我真喜欢你爸爸,我真喜欢跟他讲话。”Gerbert生前讲过多少次“你爸爸是世界上最有风度的人”,那次外公外婆自香港来,Gerbert在机场看见你,他说:“简直神气得像部长一样,我没有看过一个这么有风度的中国绅士。”Gerbert个性强,他讲这些话并不是在取悦我,他是真正心服你。再说摩西母亲来信,如何地欣赏你和母亲,我内心真为你们骄傲。我带来一张梨山的照片,我所有的朋友都说“你父亲像外国人”。(所以我在班上又变成混血儿了,他们偏说我是混血,因为朋友说爹爹是外国人。)所以我说爹爹太不懂自己,正如爹爹英文那么好,偏偏绝不承认一样。Gaga许博允说过多少次,他最服爹爹,大毛和Gaga对你和姆妈简直亲过跟我的感情,Gaga视爹爹如父亲,这是你们的成功。丽玲,林复南,王恒,对你们都是又敬又爱。老肥来信说“你的父母之爱护我,比我自己父母有过之无不及”,《实业世界》黄柏松兄来信也是说“有你这样的父母,你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这儿多少朋友问我“你的父母一定是了不起的人”,我太为你们骄傲了,但是爹爹却过于谦虚。而伟权、树芬对你的敬爱也是少有的。我的朋友们对我好,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们的缘故,我这一批朋友,虽然在事业上都谈不上什么成就,但是都是世界上找不出的怪杰。我也很高兴,他们差不多全是自己父母都不理的人,对我的父母却如此敬爱,你们说你们的做人成不成功?所以我不同意爹爹对自己的说法。再说,我跟爹爹姆妈无所不谈,没有父母子女的代沟,这也是你们了不起的地方,我为什么常写家信,因为此地无人可谈也,只有告诉你们。我们做子女的对父母如此有信心,就是你们的成功,我跟爹爹在一起一点也不闷,跟姆妈在一起也不闷,爹爹的来信我看了很不同意。爹爹样样都行,公事、做人、风度、打球、英文,怎么一点都不看自己的长处。我是一无所长,只会吹牛(不费气力,吹一信五分钟而已)!
爹爹姆妈全家人:
妹妹
妹妹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