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西班牙·台湾)
麦玲来信兴奋得要命,说在电视上见到我,但我没有说中文,(大概讲得不好,内容不当心,被剪掉了)你们看到没有?我是不是很难看?穿的是印度衣服。爹爹有没有看到我?姆妈呢?小妹妹们呢?
我已经三十几小时没有睡觉了,香港启程时间是八点左右,坐了二十小时飞机,到伦敦是清早六点半,排队三小时入移民局,所有的三百多乘客全部放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护照的原因,被关在移民局的暂时牢狱里。我申辩无用,我要求警方送我去另一机场赶赴西班牙飞机,他们笑笑说好,但后来他们特别拿了我的行李,在众目注视之下坐上警车,放我入一个如西方收留犯人的地方,女警察守着我,我问他们理由,他们说他们只关人,不能答复理由;我要求见律师,也不允许;要求打电话给爹爹朋友,他们代打,但黄律师不在伦敦。问他们我要留多久,答复也是“不知道”;问为何要关我,是否所有过境的人他们高兴就关?他们说只关没有签证的人,我说我不需要签证,因为我不进入他们国家,我只是不幸被旅行社安排在一个需要换车的机场。他们说“那就是有偷入境的意图”。可能安排我回香港,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我并不紧张,只是没有人给我申诉,不许见律师,这种倒像电影里的最黑暗冤狱案件,我的一生什么怪事都发生过,想不到又来一桩,这信因为是用中文写,所以他们要找到翻译的人才可代寄。这里面有好多人,已经关了不知多久了,他们已经沉默到不愿再申诉,我要求见律师时他们有一个用德文说:“你算了,没有用的。”英国人马上大叫:“不许说外国话,你的英文足够你在伦敦做律师,你下次再敢讲外国话,我关你到小房间去!”有一个女警察跟我说西班牙文,她被上司拉了头发拖出去,过了半小时她眼泪汪汪地出来倒茶。我想英国人可真是凶,因为他们怕那个女警察同情我。这是移民局的拘留所,我想里面有吃有住,逗留一下也是一种经历。如果你们收到这封信我大约也没事了,就怕被送回台湾来,因为有一个里面的已被送回他的国家(也是换机场,被视作意图偷入英境)。
我昨天从徐家拿了鱼、香肠、酒回来,今天中午没有时间弄吃的,晚上一个人在家慢慢吃。今天寄掉一封信给你们,收到包裹太兴奋了,又写一封。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结婚,我这个人很难,别人差,要看不起,别人强,又不服。还是跟住爹爹、姆妈一辈子好了,我觉得这个打算不错。这几日过得很满意,本来很怕这个圣诞节,但是还算过下来了。你们好吗?想必也看见我在电视上了。姆妈,你生日我送你一个皮包,我去找一个好看的真皮的给你。毛毛来信,对爹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要学爹爹的样,看他学到一半就算不错了。不过我们家的孩子对父母的敬爱是每一个小孩都一样的。我虽在外,但十分幸福,一个人东飘西荡居然过得还很自在。我今天吃洋葱炒肉丁(一菜一百元台币)。麦玲对我真好,常常来信给我。姐姐常来吗?我不知何时才有电话打回台。
亲爱的全家人:
妹妹上
妹妹上
英国郊外景色如诗如画,实在美丽。国内人如来英换机,一定要先弄清楚是否两个机场。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我现在在英移民局有案,我想过三个月在马德里再申请试试,如果被退回,就是一辈子也别想来英国了。
亲爱的爹爹,姆妈:
一九七三年八月三十日
我被叫去听审,我的资料已经打了小小一本书那么厚,我看到这些心里不禁有些佩服他们工作的精神,那不是法庭,是移民局,他们用“偷渡入境”的罪名起诉我,如果我同意被解递出境,并且同意签字认罪,我可以今天离开英国。我笑起来,我告诉英国人,你们实在太滑稽了,这不过是一次机场转机的一个小误会,而你们弄得像一个大罪案,他们说“现在你可以找律师告我们,如果你不同意离境”。我说我同意,但是你们一定要听我对自己、对你们、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的批评,如果你们不听,我就不走,我起诉。他们说要听,我就一件一件分析给他们听,批评他们的错误,头脑简单,没有人情味,没落的帝国尚在做着褪色的美梦,以为英国还是全世界人向往的地方,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自尊,自大。我讲完了,他们听完了,他们说:“你实在是了不起的女孩,你知道我们如果不是为了你的护照,一定更加敬爱你。”我一听又气起来了,不过他们全对我很好,因为已经结束了。我被送回来,睡一下。晚上八点被解递出境,机场在四十里外,倒解决了我的车费。他们说回香港他们也付费。
圣诞节已过,我二十四日在徐家,二十五日白天出去吃海鲜,晚上又在徐家。今天二十六日,稿子一日要出,现在一个字也没写,但是天寒地冻,写不出来。同住的二十五日夜全部回来了,家中又热闹起来。我今天去警局、银行、邮局,穿虎皮大衣出去不冷。雪已没有了,冷还是一样冷,我们同住的平日大家常常生气,分开了又觉寂寞,她们没有在家留几天又回来了,都要上班,总算感情很好。
爹爹,姆妈,你们想想一个人这样的经历多么有意思,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我告诉他们,你们随便关,我实在不急,他们说不会关你太久,因为要送你出境回香港。我想我真需要些镇静剂,我很累,不给我见律师是不公平的。黄律师去了香港。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有一天我要报复他们,这也是今天莫名其妙被押回国的一个黑人大叫的。我说你们的电视《复仇者》已在台湾演,我是一语双关,他们很聪明,他们笑了,说我很会用“英文”。我想我还可多撑一阵,如果被放了,我想我这一次精神上的刺激会使我做出许多以前不会做的决定,有一天我们不会再这种样子。
我今天接到包裹吓了一大跳,七百五十台币的邮费,实在太对不起你们了,包裹做得胖胖的,真是看出姆妈一针一针缝,爹爹一个一个字写的情形,我看邮局内领的人,我领的最大,坐地下车回来,赶快拆开,一件一件方式,真是高兴死了,长裙子、外套、裤子、长衣服,没有一条不好看,尺寸一分一毫也不差,裙子下摆大大的,正是此地流行样子,腰身也合适,一点也不要改,就是格子长裤太短,一看里面放不出来了,我穿低跟鞋穿。外套太棒了,你们真是会想样子,“阿巴婶”会做流行样子,现在此地外套也穿小腰身的。总之这些衣服光是一件暗红长衣,大约就要三千台币,我是大富婆,有这么多衣服。足够了,今年不必再做。夏天衣服太多,冬天现在也太多了。另外棉毛内衣可穿了睡觉。人参现在已泡了在喝,我放很多,不知平日一般人怎么喝的,我觉很有用,要连吃三天才会有效。这次来,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也没有大病,就是常常累得很,天天想睡觉,昨天同住的半夜回来,我们又起床来吃家乡来的东西,又讲话,到三点半才睡,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一个中国人,就因为自己的一张护照是台湾的,已经成为一个没有法子申诉的犯罪行为,如果要打国际法庭的官司都找不出证据。我照相机被没收了,所有的东西全没收了,只有身上一件衣服和囚衣,我拒穿囚衣,因为我要律师,要移民局告我,好有审判,但他们说会在很久很久以后。如果我寄完这信过十天没有电报来,请打长途电话给伟权,我想再关几天我一定溃不成军了。经过这次事情之后,我想我会很快回台湾来,一个没有国家保护的人在外的血泪史我想还有很多很多,我想世界上的事并不公平,但我尽量镇静自己,不要流露出一点点软弱的表情来,我在跟守着我的移民局主管谈台湾的经济和政治,还有我们的生活,有三个放下工作来听,他们说很对不起,是上面要关的。我谈话他们很爱听,但不能放我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