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李在屋门口停了一停,她没出来。东屋的门开着点缝,老李看见一个人影,没看清楚,只觉得一件红衣那么一闪。
一
“那不就挺好看的吗?”太太在厨房里嚷,好像愿叫街上的人也都听见。“她还有件紫的呢,留着出门穿。”
可是老李得天天往怪物肚中爬,现在又往里爬呢!每爬进一次,他觉得出他的头发是往白里变呢。可是他必须往里爬: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不得不敷衍的敷衍。现在已接来家眷,更必得往里爬了。这个大嘴在这里等着他,“她”在家里等着他;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老李立在当中——科员,家长!他几乎不能再走了,他看见一个衰老丑恶的他,和一个衰老丑恶的她,一同在死亡的路上走,路旁的花草是些破烂的钱票与油腻的铜钱!然而他得走,不能立在那里不动;诗意?浪漫?自由?只是一些好听的名词。生活就是买炉子,租房……炉子送去没有?她会告诉怎样安铁管子呀?
“留着你那件臭紫袍吧!”老李心里说。有给菱做件新袍的必要;打扮上,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希望母亲也来看看菱的新衣裳,虽然新衣裳还八字没有一撇。
快到了衙门,他更不痛快了。怎么当上了科员?似乎想不起。家长?当科员或者不是件坏事。没有科员的薪水怎能当家长?科员与家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什么?看见了衙门,那个黑大门好似一张吐着凉气的大嘴,天天早晨等着吞食那一群小官僚。吞,吞,吞,直到他们在这怪物的肚子里变成衰老丑恶枯干闭塞——死!虽然时时被一张纸上印着个红印给驱逐出去,可是在这怪物肚中被驱逐,不是个有刺激性的事。这里免职,而去另起炉灶干点新的有意义的事,绝对想不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衙门不止一个。吃衙门的虫儿不想,不会,也不肯,干别的。可恨的怪物!
“晚上见,菱。”
爸觉得不大安坦,为什么应当问爸呢,孩子难道不是咱们俩的?可是,这样的妇人必定真以我为丈夫,主人。老李不敢决定一切,只感觉着夫妇之间隔着些什么东西。算了吧,让脑子休息会儿吧:“不用了,英;先吃饭,吃完再去。”
邱先生来了。
“爸,菱抱羊一块吃饭饭!”
他又坐下了,等着他们。他们,这个世界是给他们预备的。在家里,油盐酱醋与麻雀牌;来到衙门,一进门有巡警给行礼;进了公事房,嘻嘻嘻,讨论着,辩论着,彼此的私事,孩子闹耳朵,老太太办生日,春华楼一号女招待。能晚到一分便晚到一分,能早走一分便早走一分。破桌子,破茶碗,无穷无尽地喝茶。烟卷烟斗一齐烧着,把月份牌都罩得看不清。老李等着他们,他们是他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审判官。他得为他们穿上洋服,他得随着他们嘻嘻嘻。他接家眷得请他们吃饭。他得向他们时常道歉。
“好。”老李还有一句,“给老山羊点饭饭吃。”可是打不起精神说。
老李虽然没有计算一月可以省多少车钱,可是心中微微有点可以多储蓄下点的光亮与希望。想到储蓄,不由得想到:家眷来了,还能剩钱?张大哥永远劝人结婚和接家眷,唯一的理由似乎是:“两口儿并不见得比一个人费钱。”好像女人天生来的不会花钱,没有任何需要,也不准有需要!老李看女人也是个人。可是,英的妈……即使是养只鸡也得给小米吃呀!老李觉得接家眷这回事有点错误。一家之长?越看自己越不像。
“爸买发生去?”菱以为爸一出去就得买落花生。
张大哥确是有眼力:给老李租的房正好离衙门不远——也就是将到二里地。省车钱是一,可以来往运动运动是二,午饭能在家里吃是三。
“爸,再带头牛来,好凑一对!”英以为爸一出去必是买牛去。
老李上衙门去。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屋中最破的那一把,发愣。公事,公事就是没事;世界上没有公事,人类一点也不吃亏。公文,公文,公文,没头没尾,没结没完的公文。只有一样事是真的——可恨它是真的——和人民要钱。这个怪物吃钱,吐公文!钱到哪儿去?没人知道。只见有人买洋楼,汽车,小老婆;公文是大家能见到的唯一的东西。老李恨不能登时砸碎那把破椅子、破公事案、破纸篓,和这个怪物!可是,砸不碎这个怪物,连这张破桌布也弄不碎。碎了这块布等于使砖塔胡同那三口儿饿死。
大家一块吃饭,吃得很痛快。菱把汤洒了羊一身,羊没哭,妈也没打菱。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心中安定了些。一个人还没来呢,他深深吸了口气。破公事案,铺着块桌布的冤魂,茶碗印,墨汁点,烟卷烧的孔,永远在这里,永远。大而丑的月份牌,五天没撕了,老李不来没人管撕。玻璃上的土!怪物的肚子里没人管任何事情。他把月份牌扯下五页来,扔在纸篓里:也配叫作纸篓,靠着两面墙还随时地自己倒下来。
饭后,妈收拾家伙,英菱与牛羊和爸玩了半天。老李细看了看儿女,越看越觉得他与他们有最密切的关系。英的嘴、鼻子,和老李的一样,特别是那对大而迟钝的眼睛。老李心里说:“大概我小时候也这么黑!”菱的胳臂短腿短,将来也许像她妈妈那样短粗。儿女的将来,渺茫!英再像我,菱再像她?不,一定不能!但是管它呢。“菱,来,叫爸亲亲!”亲完了小肉葫芦,他向厨房那边说,“我说——菱没有件体面的棉袍子呀?”
到了衙门口。他真要往后退了。可是门口的巡警似乎故意戏弄他,给他行了个立正礼。他只能进去。他的手出了汗。那一群同事们一定都等着审问他呢:“老李,接家眷也不言语一声?几时请吃饭?”吃饭,那群东西和苍蝇同类,嘴不闲着便是生命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