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没法改造!要是能改造,早把我自己改造了!前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伟辽阔。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经人吸过的空气有毒!后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炉火茶烟。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浊的空气有毒!站在这儿吧,两墙之间站着个梦里的人!
果然,她一边哭,一边说:“您是媒人,我就仗着您啦;自然您是为好,才给我说这门子亲,得了,您做好就做到底吧!”
二号房里来了客人,说笑得非常热闹,老李惊醒过来,听着人家说笑,觉得自己寂寞。
脚并不是她自己裹的,绿裤子也不是她发明的,不怨她,一点也不怨她!可是,难道怨我?可怜她好,还是自怜好?哼,情感似乎不应当在理智的伞下走,遮去那温暖的阳光。恍惚!
“我说,给二妹弄点什么吃。”张大哥发了命令。
没有办法。我在城里忍着,她在乡间忍着,眼不见心不烦,只有这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可是,到底还不是办法!
二妹妹一见大嫂子,眼睛又开了河。
管她呢,能耗一天便耗一天,老婆到底不是张大哥的!
回到公寓,老李连大衣也没脱便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向天花板发愣。
“可是石膏价钱便宜呀!”张大嫂下了个实际的判断。
诗意也罢,实际也罢,他被张大哥打败。被战败的原因,不在思想上,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准知道自己,这叫他觉着自己没有任何的价值与分量!他应当是个哲学家,应当是个革命家,可是恍惚不定;他不应当是个小官,不应当是老老实实的家长,可是恍惚不定。到底——哦,没有到底,一切恍惚不定!
“是呀!他托了个人情,就考上了。从他一挂牌,我就提心吊胆,怕出了蘑菇。”二妹妹虽是着急,可是没忘了北平的土话。“他不管什么病,永远下二两石膏,这是玩的吗?这回他一高兴,下了半斤石膏,横是下大发了。我常劝他,少下石膏,多用点金银花。您知道他的脾气,永远不听劝!”
把她接来?要命!那双脚,那一对红裤子绿袄的小孩!
张大嫂正洗家伙,一边擦着胡萝卜似的手指,一边往屋里来,刚一开开门,“哟,二妹妹?坐下呀!”
拿起本书来,看了半天,不晓得看的是哪本。去洗个澡?买点水果?借《大公报》看看?始终没动。再看书,书上的字恍惚,意思渺茫。
张大哥更显着安坦了,好像早就承认了媒人的责任并不“止”于看姑娘上了花轿或汽车。“一切都有我呢,二妹,不用着急。”他向窗外叫,“我说,你这儿来!”
焉知她不能改造?为何太没有勇气?
老李心里说:“依着她的辩证法,凡做媒人的还得附带立个收养所。”
张大哥看出来,要是由着她们的性儿说,大概一夜也说不完。他发了话:“二妹既是不吃,也就不必让了。二妹夫他怎么当上了医生,不是得警区考试及格吗?”
这似乎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可是只有这么想还比较地具体一些,心里觉得难受,而难受又没有一定的因由。他不敢再去捉弄那漫无边际的理想,理想使他难受得渺茫,像个随时变化而永远阴惨的梦。
“哟!”张大嫂仿佛绝对没想到巡警可以把二兄弟拿去似的,“哟!这怎会说的!几儿拿去的?怎么拿去的?为什么拿去的?”
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父母不容许,怎肯去伤老人们的心。可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样子。小资产阶级的伦理观念,和世上乐园的实现,相距着多少世纪?老李,他自己审问自己,你在哪儿站着呢?恍惚!
“我吃不下去,大哥!我的心在嗓子眼里堵着呢,还吃?”二妹妹转向大嫂,“您瞧,大嫂子,您的二兄弟叫巡警给拿了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