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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搁下手里正择的韭菜就去了。眼的余光中,她看李子轻轻一笑。

他想启口说什么,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话都将与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协调,他明白自己只要一张嘴,准出来些轻佻流气的话。他已忘了怎样说正经话,即便他做得出那分正经,也会把自己吓着:“我怎么会这么肉麻?”尤其对女人,即便他认真,他和她们都不会相信。他多次对霜降说过:“我喜欢你。”紧接着他会加上句:“别他妈逗了!”或者斜着嘴笑,像是被他脱口而出的一刹那的正经弄糊涂了、嘲讽了或恶心了。霜降知道,当他沉默——沉默地轻搂着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严肃的对于她的表白。

“四星,我要走了!离开你们家!你行行好,让我好好地走掉!”她眼睛看着他,还有句话没讲:别把我弄得太脏,别毁我,让我好好离开。她打听到一家沙发工厂需要女工,签合同的,有没有城市户口,那工厂眼开眼闭。她本来没有太认真想过这事,工资低其次,主要是难找住处;北京城的人都有四世同屋,为住房有杀人有自杀的,别说她一个乡下人。告诉她消息的是夏天从程家辞职的一个女佣,她说要是霜降不在乎男女方面的事,就可以免费住刚建成还未及分配出去的公寓楼。那个看公寓的干部从正月十五到腊月三十都排满跟女人睡觉的日程,霜降问:那你也让他睡了?问完就悔,想这样直接的话太打脸了。不料姑娘大方得很,说睡一觉你又不少什么,有钱出钱,没钱出人,这还不是公道透顶?在程家干净多少?……霜降闷住了。原来哪里都不干净多少。她的要走的念头一直是拿拿放放,直到她这时对四星吐出它,才发现它原来真的是条路。

大江,既然你透过另一个人的眼来看我,那么我通过另一个人来感受你吧。她不再抵抗,让那手探路、寻访。那手告诉了她,她身体发育得多完美,每一个曲度都清晰柔和得令她自己也吃惊。手开始用力,她感到另一只手的力量和热量参加了进来。

四星没问:“要走?去哪儿?什么时候?”他就那样捺住她的衣服,眼盯她盯得越发重,似乎这样一盯一捺,她便走不了。他另一只手伸过来,她看到,领先于整个手的是两根手指。难怪他目光这样重!

大江那天晚上将手搁在她脖子上,说她怎么可能是个小保姆时,就有这样重的眼神。

一瞬间,她想起他曾告诉她的:当一股狠劲出现在他心里,控制他的行为时,他就不再是他。另一个人在他身上了。她透过他的眼,看到附着在他身上的那个人的苍老浊重的眼,还看到那苍老浊重的人性人情沿着两根伸长的手指在延伸。它们延伸到她身上。一种恐怖,或是威慑使她不再动。这手指变得自信,不再像刚才那样男孩子似的探询,每个新的发现都使它们激动和羞怯一阵。

四星仍那样重地看她。他的身体也是灰白的,他所剩头发不多,所以那灰白几乎彻头彻尾。“我要走了。”霜降说。

霜降推开四星。推开他到一定距离,她便看他个清清楚楚了,她身体里有什么飞快地在退,一股热像潮一样退尽。

他扯住她,沉默透出一点歹毒,她挣扎,他制止她。那歹毒来自哪里?为什么他偏偏这天——六嫂骂大街骂出不知是真是假的秘密时他对我做这个呢?想拿我证明他不㞞:那两个孩子是他的根?她开始踢打。

她永远不会忘掉那个赤着脚,头次出现在她眼前的大江,他的阳刚并不体现在他轮廓分明的肌肉上,却体现在那双脚上。她曾坐在那上面,它们使一个女性马上联想到他强劲的全身。与那双脚比,这一双好比腐掉朽掉的身躯末端,不然它们怎么会这样阴湿和冷?……

他抱着她任踢任打。直到她相信他沉默中的耐性和韧性同时也出自一种颇厚的情分。什么样的情感呢?似乎不如爱那样美却比爱更根本的情感。从始至今,他和她的关系就寄生在这情感上。他吮吸她身心中的新鲜与活力。他像胎儿,外部世界则像母体,她是联系其间的脐带。依赖于她,他成了条情感寄生物。他怎能说他爱她或喜欢她呢?那情感比爱和喜欢沉重、复杂得多,并残酷。

霜降感到一半的自己在挣脱,另一半却迎合上去。在她的两个自己争执不下时,她发现四星的手已进入她左一层右一层衣服。他眼睛仍重重地看着她,另一只手将她一点点拢进他瘦骨嶙峋的怀抱。她的脸离他的仅一寸距离,近得她无法看清他,近得他不再像他。一个人的目光怎么可能这样重?她突然看见另一个人通过这双眼在看她。

另一只手拉灭了灯。只有屋尽头那盏立地灯把一只毛糙的光圈投在天花板上。

他这时将她的手捺在他羊毛外套的纽扣上,示意她解开它。她照办了。忽然发现他的手伸到她的纽扣上,他脸上还有种无赖式委屈:你解了我的,我也得解你的。她用手去护纽扣,他却改了方向,将手搁在她胸上。他的表情更无赖:你不让我摸吗?你刚摸了我呀。

她这才彻底相信他的话:这个残忍的、充满征服性的人不是他,是他的父亲。人们竟怀疑他的血统,多么无稽!他此时不仅证实了他是将军的儿子,他简直就是将军自己。将军就这样大手笔地镇压住孩儿妈,还有许多被知晓或不被知晓的女人。将军从来不做“偷看”“吃豆腐”之类的事,要看,他就直眉瞪眼地看;推开门,阔步走进浴室,看个痛快酣畅。而不是撅着屁股,弓着腰,吃力费神地去觑门缝、锁孔。将军没有一点儿鬼头鬼脑、零零碎碎的邪恶,邪就邪到顶点,顶点就是正。他当着人叫:“霜降,你到我书房来一趟!”

她的手感觉到他的心也起搏得很懒。那里面装着什么?那些话——他启口却终究未倾吐的话?那些话是否感叹她变了?她初次与他相遇时的活泼和泼辣、俏皮和顽皮、无知和无畏渐渐稀薄得近乎消逝了。他启口是想再叫她一声“小乡下妞”吗?他已不再那样叫她,因为她不再是个不谙世故、一心向往城里生活的小乡下妞了。他诧异她不再是简单朴素的,她有了许多心事。他或许还想问:你的孩子气哪儿去了?在你那乡村以外,世界的复杂与邪恶,这院落的纠纷与恩怨使你在半年内失尽天真?你笑中的敷衍与灰心从哪儿来?……是失望?像我一样失望地活着,你也失望了——乡村生活是苦的,但这院里的生活中,你却发现一种被称为苦难的东西:这院里的每个人都背着它,他们不得不背它,这就是为什么这座院落在极乐的享受中显出它疯人院的本质。

他的头触到她的腮。她意识到它是半秃的,而那一个却长着一头麦桩子一样又硬又密的乌发。他的唇触到了她的唇,她嗅到一股烟味;那一个呢,总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那样的牙是不会发出任何气味的。他的手捧住她的颊,手指上带着扑克牌的香味。她想起它们整日整夜、抽筋似的翻着一张张牌,慌慌张张地收拢一盘、再开一盘,好像任何不运气不顺心都能搅掉、重来。那一个绝不会有这样十根既忙乱又无聊的手指头。她没有机会留心大江的手,但她想象得出它们的样子——它们翻书,提笔,缝军制服的肩章时的巧与拙。她这时触到最不该触的东西,那双脚。那双脚搁在了她的脚上,带着发黏的冷汗:它们就这样毫无道理地神经质、出冷汗,看上去像他整个人一样精瘦惨淡却又不安分。对了,他的脚似乎是他人格的象征,你能在上面看到他的浪荡和羸弱以及侵略性、攻击性;你会嫌恶和怜惜它们,同时又恐惧着它们。

她哪能承得起这感情呢?

触摸她身体的手不是冷的、懒的,它温暖得像另一只手。她顺从地躺下,紧紧抱住他,抱紧他,以免她看清他。当她听见他脱衣的窸窣声,她转开脸。虽然两副躯体内是同样的父精母血的支流,但那毕竟是两副躯体。二怎么也不等于一。她怕自己看清这不能合而为一的二,看清这个瘦长灰白的男人与自己心目中那个宽肩膀、个儿不高的军官完全彻底的不同,完全彻底是两个生命个体。一旦她承认二永远是二,她便不能通过这一个将自己给予那一个,尽管他们有相似的眼神、微笑、动作、嗓音,甚至有完全相同的一瞬。你不可能把那样的一瞬固定下来。

她终于坐了起来,伸手去抓散落满地的衣服。他抢先夺它们到手。

大江拽住她小臂时,就有这股“跟我走”的蛮横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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