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直到冬天,变得消瘦憔悴的将军披着呢大衣走到院里,看一眼霜降,像是战乱中突然遇到自己失散的孩子,意外并伤感地叫了她一声,然后说:“你这个小女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呢?……”他拉了拉她的手,问了她这样那样的事,包括过冬衣服足不足。她想,也许那件事真的不那样邪恶,不然怎么没有半点儿暧昧和隐讳在他的表情里?她几乎认为那不是真的,只是她发了癔症。那个强取豪夺她青春和美丽的将军是不存在的。
将军的一只手解开了她的衣扣,不是那样摸摸索索、探头探脑的解法,而是明朗果断地将它一拉。她那天的衬衣上恰巧是捻纽,一拉就全开了。她一手掩衣服,一面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叫你研墨呀。”将军说。
屋里一下子静得可怖。
她怎样也不听他的了。她脚够着地,他也跟她站起来。一站起来他的手更方便了。“你看看你看看……”他又像埋怨又像嗔怪,两只手紧紧扣在她胸脯上。他似乎感叹它们的大小合宜,满满捧了他两手心。“不动嘛,你看看你看看……”她不敢动了,她已从他的“你看看”里听出了脾气。
晚上霜降见到的四星仍是浪里浪荡,对什么都累了厌了的四星,根本不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吃着霜降送来的饭,一边看电视,像往常一样,他不停地与电视上的人饶舌……屏幕换成一帮学生帮着扫大街,广播员介绍他们如何乐意为社会做好事,四星又对着学生们说:扫!扫!扫!你爸花钱送你上学,让你学扫大街的?……屏幕上现出几个医生,介绍他们怎样到山区推行新避孕法,他也马上跟着换词儿:别扯你妈的淡了!山区人没灯,上了床干什么呀?都做绝户呀?说到“绝户”,他手指一捺电视遥控器。
“你看看你看看;多好,多好;不习惯?以后就习惯啦。”他像在开通她、诱导她:什么大不了的?没比这事再正常的了。她被弄痛了,拿手去护,他不耐烦地把她手扔开了。
将军见了她就牵起一边嘴笑了,似乎说:你倒真乖。“进来。”他叫她,“把门关上——关严。”他的指令如此理直气壮,谁都不会怀疑它的正当。
四星仰脸看着她,还是那样重地看。越来越重。是他的目光的分量压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边。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人的脸可以瞒住许多事,如生活的艰辛,家境的贫寒,手却总是诚实的。他将她手拉到他胸口。她看见自己的手很被动地抚着他那副人壳子。她还看到在这双手和那副人壳子之间的差异,前者健壮、丰满,离罪恶尚远;后者病态、干瘪,为罪恶做出过巨大牺牲。
“来,替我研墨。你研墨手最匀。”他说。眼睛也开始微笑,像看他顶娇惯的孩子。她留心到唯一的不同是他把意图这样快就告诉了她,于是她意识到他的实际意图不在于此。
霜降过去了。他说:“你坐下。”与他父亲一样,在你完成他头一道指令后,他才给你下一道。你无法反对他的意图,因为在你明白他意图之前你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就像人对于动物:“跑——跳——接住它——回来——坐下——好了,把嘴里那东西给我。”人从不让动物明白他最终是想要它嘴里的东西,否则它有可能做自己的决定:是否跑或跳,是否有必要做那一连串傻动作。这院里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训练得很高兴不必自作主张,不必动脑筋,你告诉她“跑”,她跑完了,高高兴兴脑子空空等你下一道指令。问题是霜降太乐于动脑筋,当你叫她“过来,坐下”,她明白你绝不仅仅是要她“过来坐下”;她之所以动作迟疑,是因为她企图在“过来坐下”之前就搞清“过来坐下”之后将发生的。她过去了,没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你要我做什么?”
他坐在他的皮椅上,没有像往常那样为她让开地盘,她好两手抱住小臂粗的墨推磨一样研。他拍拍自己的腿:“坐到我身上研。”
四星的窗帘合得死死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川南叉着腰仰脸喊:“四星,你真假?还不下来抽死她——有大箍箍住你啦?!”
“研你的墨嘛,工作哪能不干完?工作有头有尾、善始善终的那种同志,我就喜欢。要用力哟。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多好,墨才会酽嘛!这才是负责任的工作态度嘛!”
快被拖到大门口的六嫂突然大叫:“程四星,你听着,有本事自己留种!老实告诉你吧,那俩孩子不是你的,你是天生的绝户!多大能耐呀——霸占人家孩子!程四星,你,,!……”
她看看桌边的裁纸刀,怎么也甩不脱一个幻觉,那刀连他的手带她自己一同戳穿。但她的手一离开那柱墨他就会说:研你的墨嘛。她怎样也不可能以一个动作就把那刀持到手,万一让他看出动机,他真的要发大脾气了。这场大脾气的后果很可能要她的命。将军的手枪就在最顺手的抽屉里。她突然明白,他让她磨墨实质上是控制了她的双手,就像叫俘虏举起手来。那以后她很少去将军的书房,将军也不再叫她,据说他血压心跳都有些异常。
“缺乏教养,缺乏教养。”东旗笑着慢慢摇头。她唤了个小保姆过来,叫她去找警卫。六嫂被拖到院里时,警卫跑步来了。东旗指着哭得乱七八糟的六嫂对所有人说:请大家好好认清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跟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是她主动提出跟四星离婚的,现在成全了她。她做了个陌生人还往这院子跑有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所以往后再有任何人看见这个陌生女人,无论警卫、秘书、厨子、小阿姨,统统有权把她往外拖!
“你过来,”他对她说,跟他父亲一样,不说“好不好”“愿不愿”,或者“请”。霜降疑惑地笑笑。他又说:“你过来。”这回带了笑。只要他这样笑就好,又烦又懒、万事不认真的样儿是正常的他。
她正怀疑自己耳朵听差了,他已将她抱到了自己膝上:“好轻巧个小女子!”他说。一点儿不像淮海那样轻浮。“好了,研墨吧。”
她直起腰,手扶在沙发靠背上喘气,感觉他那不妙的“看”。他对她下流过,动过手脚,却从未这样重地看过。他看着她,走过去把门的两道闩都插上了。
她心想这算什么事呢?两脚挣扎着要去够地面,将军却加重口气:“别动,研墨!”她的手开始旋那柱墨。因为弄不清整个情形的性质,她的情绪感觉也无好或恶的定义。既然将军不觉得滑稽荒唐,她怎么敢断定它的滑稽和荒唐呢?将军那么一把岁数了,抱抱你这样的年轻小女子,就算不太正常,也是超出了正常的娇宠,还能有多大差错呢?……墨在盘上划出道道时她再次表示要离开他的怀抱。将军说:“还不够酽。”明明很酽了。
霜降看看他。他问:你看我干什么?看我像不像个绝户?她说:我哪里有工夫看你呀,我在摆设这么重的家具。她真的在将一具单人沙发搬到朝院子的窗下,去压住那些落发。屋里各处可见落发,那窗前地面上的落发却成了层。她从来不问:你每天在窗前站多久?她想象得出他怎样眼巴巴站着,看院子就像一缕魂看人间。他站在那儿,生了根似的,落发像归根落叶,两年,一条性命就凋零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