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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什么蒜呢?”川南转脸对大家,“昨天我到友谊商店,见她跟个大秃子老外在楼下酒吧里坐着,我叫她,她跟瞅生人似的!吃饭时候你又认得程家人啦?”川南又转向六嫂,并成心脸对脸坐到她对面。“你是怕我跟你借外汇呢,还是怕我向你们保卫处人事处告状,说你跟老外搞破鞋?说说看,婊子,你干吗当我生人?!”
“什么体统!”程司令吼,“他又没死!”他浑身一战,像要跌倒,被那位矮警卫员搀住了。
六嫂皱皱拔成两根线的眉:“什么时候?”
四星被抢救了五天,仍没有死活结论。第六天孩儿妈对霜降说:“他醒啦。”她不说那个“他”是谁,霜降也明白是四星。从霜降被派了送四星的三顿饭上楼,孩儿妈就跟她常常提“他”,声悄悄却清晰。“他喜欢这种香皂。”“他不吃羊肉,从小不吃。”“他昨晚睡着啦!”霜降发现她成了孩儿妈唯一的说话对象,而唯一的话题是“他”。
等孩子等晚了,六嫂便干脆连晚饭也在程家吃了。这天川南闯进饭厅就问六嫂:“昨天我叫你怎么不理我?”
川南揪了六嫂的衣领就往外拖。六嫂比她高,一推川南便倒了。于是上来个淮海,跟着淮海老婆也上来了。淮海老婆从不分是非的,凡是丈夫干的她都拥护。
然而这晚上将军通过四星提醒了他的存在,那事实的存在。四星不再是四星——正如他曾说的——当他想毁什么时,他的父亲便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她这下看得清楚至极,那个老而强暴的生命就在四星凝重的眼神里,在他带着火气血性、不容你置疑的两根手指头里。她对四星的那点怜悯顿时没了。强暴一生的将军是不会老的,他正通过这个貌似羸弱的四星在毁她。
大家全看着她,似乎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后一步。
六嫂搁下饭碗,大把甩起眼泪来。她控诉程家以势压人,在离婚判决时给法院递话,不准她当母亲的带走孩子一根毫毛;程家欺负她平民百姓;程家没一个好人,没公道好讲;等等。没人理会她,都用心地吃各自的饭,生怕跟她一计较,要么败了胃口要么好菜让别人吃去了。饭厅很静,除了六嫂偶尔一两句哭诉就是程司令坚硬的门齿嗑碎蚕蛹的声音。最后六嫂泣不成声了。程司令将碗啪地往桌上一顿,站起身迅速离开了餐厅。像听见了号角,所有闷吃的人此时一齐停了,相互看看,都在别人脸上看见了沉默的狂喜。川南站起身。
“你去看看他吧,”孩儿妈说,“车在门口等着。”她递过一只棉包,里面是一罐粥。
霜降看着六嫂搂住孩子的贪婪样,心想:母性果真伟大,它使一个女人厚颜到这地步,耐得住这么多人白眼来、白眼去,只为了搂那么一搂。
霜降捧着粥钻进黑色大奔驰,车里暗,她怔了一阵才认出朝她明眸皓齿笑的是大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有点儿想不起来了。”他说。霜降没答话。要是真那么好的忘性我何苦惹你想起什么。
程家院子十一月初就有暖气了。六嫂不仅来吃饭,饭后她还会到客厅的长沙发上睡个长午觉。睡得晚,她就不费事回去上下午的班了,就着暖气打打毛线,埋伏着等孩子们从学校回来——秋后霜降每天走许多路到学校去接送四星的一对双胞胎了。六嫂总是小偷一样匆匆将孩子搂两把,或把正编织的毛衣往他们身上比量比量,再四周望望,没人她会往孩子衣兜里塞些外国糖果。为了施这类小恩小惠给孩子,她还必须施恩惠给霜降:长丝袜全是进口的。有人说六嫂在跟外国人吊膀子。话更有恶的:“六嫂跟外国人在做生意?肉生意吧?”
大江催促司机开车,然后将脑勺仰在靠背上,闭上眼。她看看他,发现他已有了些官态。他刚嘬起嘴唇,想吹口哨,马上改了主意,大概认为那样不够稳当。
事后她想,也许四星在最后一刹那良知发现?也许,他真的像人们讲的“”?也许他嗅出了父亲的踪迹,天伦的禁忌使他止步了?不然他怎么会在她匆忙着衣时来一句:“我父亲七十九岁了。”他像在劝慰自己,这样的老人再壮也不中用了;他也像在开导霜降,他对你只是心有余力不足的一把老骨头了。
“爸,这婊子恶心得我没法吃饭!……”川南回道,“她凭什么还往这儿来?我们家四星不是跟这婊子没关系了吗?”她对六嫂做出乞求的表情:“劳驾您婊子别往这院子颠儿了,怎么样?”淮海上来拉走了川南。
除夕前一天,楼上楼下忽然哄闹起来,说四星自杀了,把积攒的一大把安眠药全吞了下去!医院来了救护车,将军站在楼梯口喊:“祖宗的!连力气大的都找不来?!淮海,你个杂种还不帮着抬担架!……”
程司令叫了声:“川南,不吃饭你给我滚!别人还要吃饭!”
孩儿妈趿着鞋跟着担架唤:“四星,我的儿子!”这一唤唤得原本已忘了四星存在的众兄妹全动起情来,川南凄号:“四星!六哥呀!我们知道你苦啊!六嫂不是东西,你何苦为她伤心成这样!……孩子是你的!她骂也骂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