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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头抿嘴,也看他。她知道她这样子十分撩人,虽然人明白这样子个个女孩都会做,是种天然的造作。“那就不来呀。”
“哟,淮海!”川南甩开淮海的手,“你哪天变这么厚道温良啊?”
大江眼神虚掉了:“等我腿好了,我带你去香山!那儿到处是枫树,天一冷就红得呀……!你现在就扶我起来,我们到院子里坐一会儿。你去值班护士那儿要把轮椅来!……”他眼马上不虚了。
“去那个沙发厂?”静了一会儿,大江问。
霜降连说不行:他昨天才做的手术。
霜降这时从床沿站起,说她该回去了。大江说天还没黑啊,急什么。她说她还得向新来的小保姆交接班,示范许多事,还得收拾行李,下礼拜她就不在那院里了。
“一会儿开晚饭人多,你趁乱到护士值班室,那儿要没轮椅,拐杖也行!”大江说。
“我们不是说好,我来替你安排住处吗?……”大江又出来一点儿脾气。
“啊。”霜降抿嘴笑了,抿嘴喘了口长气,身子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放。似乎从此什么都好了,心都轻了。大江在渐暗下去的光线里看她,动也不动地看。他不知庆幸她走还是不舍她走。不是你大江曾经那样和我闹:“你怎么会是个小保姆?你不该是个小保姆!……”好了,我将不再是那座被你叫作“酱缸”,被六嫂骂作“比《红楼梦》中贾府还脏”的院落中的女婢了。可我还是我,我和你这多情公子之间仍是那个距离。
她说她养得活自己,自食其力不好吗?他不出声了,却又不服帖地瞪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头拧向背后的窗子:“真他妈不想躺在这儿,想出去走走。外面特别舒服,秋高气爽,对吧?”
“你高兴离开?”
“啊。”秋风一起,你父亲开始披大衣了,没人看见时,他双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她没对大江讲这些。
也许谁也没去咂摸这如故中的不如故,也没人咂摸得出,除了大江。霜降能在大江失血而发黄的脸上看到一丝先知般的冷笑。似乎他并不是刚咂摸出随老弱下去的父亲而变质的一切,而是老早就开始了这咂摸。他笑的内容还有:幸亏我的睿智,幸亏我父亲对我仅是铺垫,我从未依赖上去,我才成了例外。现在看到了吧,人们?我程大江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不让我父亲的荣辱主宰我的沉浮。说到底,一代草鞋权贵能领几代风骚呢?它的短命是预期中的,然而我建树的是我自己,成就的也是我自己。大江对心目中一个远处长长嘘口气。
霜降仍不答应,说他离架拐散步还差得远呢。“再说,我不能待晚,我不是闲人呢。”她伸手去捺已骚动起来的大江的肩。他的肩邦邦硬,鼓着块巨大的肌腱。“等你好些,我还来看你。”
而霜降没把这一切讲给大江。她回答他“还好”“老样子”“和从前差不多”。程司令不照样以锋利的门齿嗑碎一颗颗肥大的蚕蛹?孩儿妈照样躺在竹椅上咯吱吱地翻身、扑嗒扑嗒地挥扇子?东旗时而回来“咪——咪!……”凄厉地唤她的猫?难道四星不还在他的屋踱去踱来或隔窗远眺?难道川南淮海(有时也加上东旗、四星)不照样白天相互谩骂,夜里迎来送往,打牌、消夜、狂欢?难道那辆黑色雪亮的大奔驰不照样进进出出,在任何宽的窄的路上一往无前,雨天溅人一身水,晴日扬人一脸尘?尽管车里面的部件不如以往灵了,车驶起来不再快艇一般轻了。霜降能讲清这如故中的不如故吗?谁又能讲得清?
大江看着她:“我好些还要你来看我干吗?”
淮海像被揭了短一样脸白了,又红,不一会儿便撤了。俩女人直骂到嗓子劈叉,所有丑话都重复了无数遍,瞧热闹的人乏了,才休嘴。奇怪的是程家人没一个事后助川南的兴,反而都说她:“闲着了!”“吃饱了撑的!”当晚川南建议,趁六嫂没离境,再次以别的罪名把她逮起来。比如她从四星手里搜刮过几万元,既然钱是四星走私走来,贩军火贩来,花钱的也算得上窝赃、知情不报罪,大家都劝她拉倒。人全没了以往的好战,起码好乱好热闹的劲。或许不止霜降一人意识到,从淮海那次误会的被捕后,程家出现了一种微妙的惨淡气氛,像是都在心里为某件事气馁,或暗中深深失望了一次。还像是,淮海那次被捕的误会歪打正着地让人们会心到一些什么,会心到程老将军的泪流之有源。这院子虽然一切如故,实质上却一切都不如故了。老将军毕竟老了,他的老绝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也上啊。”
大江头转回:“你去过香山没有?”
“不是要上夜大吗?”
“没有。”东旗有天回来说,她提议全家去趟香山。没人吱声,全像瞅精神病一样瞅她,仿佛说:正常人哪有这样不识时务的兴致勃勃的?霜降当然也不会对大江说这些。
“啊。”